林红宾

艾山海拔817米，属胶东半岛第三高峰。艾山是一座界山，后坡属蓬莱，前坡属栖霞。郝老伯住在艾山东麓，靠祖上传下来的十几亩山地过日子。他与儿子辛勤劳作，家境较为宽裕。亲戚托亲戚，渤海边一位船老大的闺女嫁给了郝老伯的儿子。

这一天，郝老伯到登州府粜粮，顺便到海边渔村看望亲家船老大。船老大非常高兴，盛情款待郝老伯。先上了四盘海中之物，即海螺、螃蟹、扇贝、琵琶虾。船老大成年累月追波逐浪，性格甚是豪爽，说话从不掂量，张口就来：“大哥，你们那儿不靠海，难得吃上新鲜鱼虾，所以就有‘臭鱼烂虾，送到栖霞’之说。今天你吃的海鲜都是我亲手打的，并且是刚下船的，称得上是最新鲜的海味。”郝老伯微微一笑：“那是那是，今天能吃上刚打上来的海鲜，纯粹是沾了老弟的光。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家每年打下的粮食根本吃不完，总是将陈粮运到这里。像你这样闯海打鱼的人没有土地，要靠籴粮吃，这一粜一籴，就有了行市，粜粮的便有利可图。我家吃的自然是刚打下来的新粮，所以就有了‘陈麦子旧谷，粜给登州府’的说法。”船老大不由得一愣，细想想，亲家说得不假。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

郝老伯将海鲜逐样品尝，果然味道鲜美，便连声夸好。船老大听了好不得意。接着船老大又端上了一条大牙鲆，这条大牙鲆是母的，腹部露出金黄色的鱼籽。船老大说：“这条大牙鲆是今天清早下船的，在你们那儿绝对吃不到这么新鲜的，你尽量多吃点。”郝老伯尝了一口，确实不错。于是亲家俩频频举杯，大快朵颐。船老大异常兴奋，遂借题发挥：“大哥，今天你岂止是吃了我一条鱼，而是吃了我一船鱼。”郝老伯瞠目结舌，暗自琢磨，亲家说的不假，倘若这条牙鲆不被打上来，这些鱼籽自然能繁衍出好多鱼，此乃不争的事实。然而，这话虽然挑不出毛病，但是听起来总觉得有些塞耳，郝老伯不免纠结于心。

后来，适逢郝老伯添了一个孙子，船老大到艾山去看外孙。郝老伯热情款待，家宴很丰盛。也是先上四盘菜，即油炸香椿芽、凉拌薇菜芽、蛋炒头刀韭、豆面榆钱渣。郝老伯说：“这几道菜都富有山区特色，尤其这薇菜芽是稀有之物，大多长在岩石旮旯里，采集时间要求特强，早了太嫩，晚了显老，就如炒菜一样，务必掌握火候。我知道你今天要来，所以一大早就进山将其掐了回来，一般人是没有这个口福的，可以说是山珍哩，在你们海里是绝对吃不到的。”船老大闻听此言，心里“咯噔”一下，当即想起他招待郝老伯时夸耀海鲜的话，不由得暗自赞叹，嘿，亲家你可真逗，区区往事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还要瞅准时机变着法子显示自己，在场面上不落下风。

郝老伯催促亲家趁热尝鲜，船老大连连颔首，逐一品尝，果然味道独特，始知亲家并非夸大其词。酒过数巡，亲家俩已有微醺之感，便适可而止。接着吃饭。那干饭是用上好的黍米做的，金灿灿香喷喷的，船老大食欲大振，吃了满满一大碗。郝老伯趁机幽默地说：“老弟，今天你岂止是吃了我一碗干饭，而是吃了我一坡黍米和干草。”船老大深知郝老伯在报复、嘲讽他。是的，这一碗黍米干饭倘若作为种子，足可播种一坡梯田，黍米秸铡细了可喂牲口，俗称“干草”。他明知挨了“骂”还要点头称是，真是窝囊到家了。船老大如鲠在喉，一定要想方设法嘲讽郝老伯。

外孙过“百岁”时，船老大又来到艾山，将一个小铁筲交给郝老伯，说：“大哥，我送给你一些海参和鲍鱼，请你收下。”郝老伯一看小铁筲，就知道船老大的用意，这个小铁筲是专供打鱼人晕船呕吐时用的，他佯装不知道，高高兴兴地收下了。船老大见状不免沾沾自喜。

船老大要回去了，郝老伯早就备好了礼物——一个精致而崭新的小粪篓里装着几个大枣饽饽，还有几个造型别致的豆包。船老大心里明白，粪篓子是庄稼人拾粪用的，大多用荆条编制而成，荆条质地坚硬，耐磨损，抗腐烂，是编篓子的最好材料，故有一荆二椆（条）三腊条之说。这不明摆着是郝老伯在以牙还牙吗？然而，这个小粪篓却堪称艺术品，远比船老大那个陈旧的小铁筲好得多。你看那几个大枣饽饽，特地用精粉制作而成，雪白雪白的，大枣红彤彤的，煞是好看。尤其那几个豆包，皮儿是荞麦面做的，里面包的是红小豆，佐以红砂糖，可以说是皮黑瓤红，香甜可口，赏心悦目，情意浓浓。不言而喻，你送我海参鲍鱼，那是大海的珍品，而我馈赠你的也是五谷杂粮中的精华。小粪篓虽然说名字不雅，但是却有创意——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鉴于这个缘故，用它盛大枣饽饽和豆包，并无不妥，让你无可挑剔。船老大深知，郝老伯为了迎接他的到来，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他打心眼里佩服郝老伯的机智幽默，委实高他一筹，当下，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打那以后再也不敢小瞧这位庄稼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