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功良

一

1982年初冬，载着我们这些新兵的绿皮军用列车，从烟台火车站出发，急速地向西驶去。应征入伍的新兵们怀揣着美好梦想，挥手告别家乡父老，踏上了参军报国的漫漫征程。

军列到达济南后，陆续有新兵换乘卡车被部队接走。我们一行人则继续西行，沿途走走停停，不知何时到达目的地。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望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陌生景色，心里满是激动和期待。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我的思绪万千，忐忑而兴奋。

瑟瑟寒风中，列车到达夜色笼罩下的泰安磁窑车站。解放牌大卡车把我们拉到一座军营，军营大门的左侧有三排平房，就是我们新兵连的。

放下背包和行李，安顿好宿营，炊事班老兵就抬来一锅锅滚烫的红糖姜汤，热情地嘘寒问暖。这让初离家门的新兵们心里热乎乎的，一路奔波的疲乏顿时烟消云散。

我们来自只楚公社相邻几个村的新兵编在一个班。团里任命的班长是入伍两年的老兵，姓董，聊城人，个子不高，憨憨的圆脸。也许是因为有高中学历，我被任命为副班长。

第二天，全团举行欢迎新兵仪式。政委给全团上了一堂简明扼要的政治教育课，主要内容是端正入伍动机，做一名合格的“四有军人”（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他说：“革命军人要讲规矩、守纪律，自觉用条令条例规范自己的言行举止，要树立纪律就是利剑，碰一下就要出血的思想……不义之财不可贪，酒肉朋友不可交，思想改造不可无……”

望着眼前这位留着平头的年轻军官，我愕然了，这就是团政委么？这么年轻！只见他气宇轩昂，沉着稳健，讲话斩钉截铁，引经据典，逻辑分明，条理清晰，关键是他手里没有讲稿。

政委侃侃而谈，讲了将近半个小时，赢得了全场热烈的掌声。我更是对他刮目相看，心里充满了钦佩。

二

在新兵连的前两个月，主要是进行基础训练和适应部队生活的教育，包括队列训练、体能训练等公共科目。后一个月开始学习各种专业技能，包括射击训练、投弹训练、战术训练等。通过训练，确保新兵下连后能够迅速融入军营生活，并胜任各项任务。

刚进入军营的新兵们还没有威严的军姿，站没站相坐没坐形。来自幸福公社的新兵小夏就是这样，他说起话来带点娘娘腔，走起路来像“风摆柳”。队列训练是新兵训练的第一课。记得当年担任新兵队列训练的教官是一位排长，他不仅讲解了“稍息”“立正”“正步走”等动作要领，还认真做了示范。为了检查每位新兵的动作是否标准、整齐，排长跑到队伍的右侧笔直地站着，然后歪着头或者侧着身，像老木匠调线似地，前前后后看着每名新兵，边看边纠正：“第三名挺胸、双腿绷紧，第六名收腹……”很快，排长的训练就让我们有了良好的军人形象。

队列训练正值寒冬季节，刺骨的寒风像刀一般刮在脸上，生疼。抬头、挺胸、甩臂、踢腿，每天几百遍地重复着这几个简单的动作，腰酸腿疼，衫衣衫裤经常湿透。头几天训练的新鲜劲儿过去，大家感到了单调、无聊和时间的漫长，似乎怎么也熬不到董班长喊“解散”的那一刻。

新兵训练考验着每个人的意志和毅力。按照训练计划，董班长给大家讲解、示范“三大条令”（《内务条令》《队列条令》《射击条令》），不仅要求熟练背诵，还要熟练操作。比如叠被子要有棱有角，物品摆放要“三分四定”（连队被装管理的标准之一）……没当过兵的人会认为，叠被子谁不会啊？其实，在部队叠被子是一门学问。我最佩服的是北上坊村的老乡牟俊林，他叠的被子那真叫一块豆腐，方方正正，棱角分明，而且叠的速度极快。排长还让他到各班传授经验。在他的带动下，我们班的内务工作做得很棒，在新兵连组织的检查评比中，多次获得“流动红旗”。有一年春节探家，我把奶奶炕上的几床花被子，习惯性地叠得有棱有角。邻居们看了，都啧啧称赞。发小张家仪看了看炕上的花被子，笑着拍了拍我说：“你当兵当得真够认真的，这被子叠得是不是太板正了？”

在新兵连，背诵《内务条令》时还发生过一件趣事。有一次，全连集合抽查条令背诵情况。在空旷的操场上，新兵们坐在马扎上，前后左右间隔一米距离，指导员按花名册点名抽查，正好点到小夏。他站起来，操着烟台普通话说道：“报告指导员，昨天出公差到食堂帮厨，跟司务长去市场买菜了，还没来得及背下来。”他表情严肃，说得有板有眼。指导员站在远处还背风，也没太听清楚，看小夏义正辞严的表情，还以为他背下来了，就按照惯例铿锵有力地指示说：“回答正确，坐下！”一时令人啼笑皆非。

从普通百姓向合格军人的转变，这是一个脱胎换骨的过程。远离家乡，训练又累，我们这些第一次出远门的新兵，免不了会产生思乡情绪，每天都盼着通讯员送信来。同村的新兵刘贤成，最多的一天收到了八封来信。他身体端坐，聚精会神地浏览每一封信件，脸上露出愉悦和满足的神情。

有一天晚上团里放电影，是明星于洋主演的《大海在呼唤》。蔚蓝的海洋，盘旋的海鸥，航行的轮船，弯曲的海岸线……战士们目不转睛地紧盯着电影银幕，遥远的家乡啊，一切都是那么亲切熟悉。当主题曲《大海啊故乡》响起，“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海边出生，海里生长……”有几名新兵偷偷地抹了几把眼泪。

三

寂静的夜里，战士们睡意正浓，突然窗外响起“嘟—嘟、嘟、嘟、嘟、嘟”一长五短急促的哨声，这是紧急集合命令。黑漆漆的房间里顿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新兵们快速地忙碌起来。由于事先明确要求“不许开灯”“不准说话”，大家都盲打背包盲穿衣，精神紧张，手忙脚乱，不时传来焦急的压低的声音——“我的背包带哪去了？”“谁把我的帽子拿走了？”……

紧急集合是新兵军事训练中的重要科目，通常要求在3分钟以内完成。

第一次紧急集合，全员到齐用了近6分钟，而且丢盔弃甲。有的穿反了裤子，有的未系鞋带，还有的打不上背包，抱着被子，身后拖着长长的背包带。我当时只是感觉挤脚，后来才发现把鞋子穿反了。新兵连连长让大家整理好行装，然后进行了简单讲评。他要求各班必须严格训练，并宣布：一周后再集中组织一次，以检验训练效果。幸运的是，当天夜里部队没有被拉出去进行夜间野外奔袭。

那天晚上，各班都没有休息好，挨了“尅”的班长都想着法儿作“惩罚性”训练。有的组织打背包比赛，一个个用秒表卡着“过关”，有的先亮灯训练数次，再灭灯进行训练。一直到了凌晨三四点，在排长的催促下才停止训练开始休息。

果然没过几天，半夜三更又突然响起了急促的哨声。“紧急集合！”战士们迅速行动起来。我发现，操场上那几盏灯也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到处黑咕隆咚的。我先蹬上裤子，再穿上衣，接着抽出背包带叠被子、打背包。两双军鞋，穿一双，另一双别在背包的外侧。这些动作都是平时反复训练过的，可真到了紧急集合的关头，还是手忙脚乱，越紧张越出错，感觉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排长在门外掐表。一阵紧张过后，全连新兵集合完毕。连长下达命令：“各排注意，按照行军序列，沿预定路线开进，出发！”我们在排长的带领下迅速跑步，奔向目标……

深夜急行军，拉练队伍沿着田间小路向北面的山地奔去。沙土路蜿蜒曲折，连接起村庄、田野和夜幕笼罩下的山岗。寂静的夜里，只听见队伍凌乱的跑步声。跑了一公里多，就看到有的新兵由于背包捆扎得不够牢固，“撅哒撅哒”地跑散了背包，只好将被子裹在身上，用背包绳一勒继续跑。

队伍行进到一个铁路交叉口处折返，按原路返回军营。跑完全程，我的衬衣和棉袄后背全湿透了，背包也浸湿了。

常言道：兵越练越强，仗越打越精。随着训练时间的推移，以及对军营生活的熟悉，新兵们逐步掌握了各项军事技能，包括紧急集合。后来，连排分别组织了几次大的紧急集合考核，战士们的快速反应能力明显提升，再也没有出现慌乱的情景。

四

经过刻苦训练，新兵们基本达到了“坐如钟、站如松、行如风”的军人姿态，说到底就是磨砺出“兵样儿”。1982年12月4日，新兵正式开始佩戴领章和帽徽。

领章、帽徽是军人的象征。大家早就心急火燎地期待着这一刻。领章是两面红旗，正面儿是细绒，背面儿是白色，里面有一个表格儿，上面记载有姓名、入伍年月、血型等内容。帽徽则是金属制成的红色五角星。前一天，听说要颁发领章、帽徽，大家高兴得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晨8点，我们就在会场列队，等待着颁发领章和帽徽。

这是庄严而神圣的时刻。教导员掷地有声地说道：“当你们戴上领章和帽徽，就意味着已经是一名正式军人了，希望你们听党指挥，努力学习、刻苦训练，成为一个真正合格的军人。”

接着，教导员讲解了领章、帽徽的佩戴和护理方法，要求大家珍惜爱护，不能因为佩戴不规范而影响军队的形象。

颁发完毕后，我们手捧着鲜红的领章、帽徽，兴高采烈地回到宿舍，拿起针线包就缝了起来。小伙子们很少有人做过针线活儿，结果不是被针扎了手，就是缝得东倒西歪，无奈只好请董班长帮助缝。

缝好后，大家就急不可待地穿戴起来。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互相整理军容，心里无比自豪。小夏还拿出小镜子对镜自赏，前后左右好一顿照。哈哈，佩戴上领章、帽徽，更显得威武英气，大家怎么能不高兴呢？

第二天，地方照相馆来到营房为我们新兵拍照，每个人都留下了挺拔的身影，然后是班照、排照、老乡照等，大家忙得不亦乐乎。

照相应该有美丽的风景作衬托。我们这座军营是后勤仓库，营区内有一座灵山，海拔100米左右，山上树木茂盛，山脚下有一山洞，好像是古瓷窑址（磁窑镇因辖区内有多处“古瓷窑”而得名）。在团机关办公楼的东南角有一处小水塘，水塘周边用青砖砌成镂空状的低矮围墙，这算是营区内有点文艺范的风景了。

于是，新兵们就在灵山脚下“瓷窑”遗址旁，或是在办公楼前，或是在池塘的围墙前拍照留念，第一时间把照片寄回家中，让亲人们分享喜悦。当时，那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洋溢在脸上，真实而幸福，让人难以忘怀。

2018年国庆假期，妻子陪着我回到老营房旧地重游。新兵连的三排平房已经拆除，只留下残存的地基。房屋后面的几排白杨，已经长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树叶哗啦啦作响，仿佛在欢迎一位老兵的到来。营区内那个小池塘的水依然清澈。团机关办公楼还是30多年前的样子，但已不是印象中那么高大雄伟。望着营区内飒爽英姿的军人，一时间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恍惚……

致敬青春，致敬军旅。难忘的新兵连，是我一生中最美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