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柳条篓父亲的锅圈

2024年04月23日

臧永刚

小时候,每次赶古现大集,总有那么一块地儿,摆着能工巧匠们的各种绝活儿,吸引着南来北往的老少爷们儿、大闺女小媳妇儿流连忘返。爷爷的柳条篓偶尔也会在那儿露个脸。往往不等车子停稳,就会被你拉我拽,抢购一空。那场景,稀罕着呢。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爷爷的条编手艺大显身手,成就了爷爷一生中难得的荣耀。那时,生产工具落后,有的是人拉肩扛、冒严寒挥镢头、大干快上的精神。曾流传的一句口号“干到腊月二十八,吃了饺子就上马”,我至今记忆犹新。

“农业学大寨”头一年,我们村被公社评为“学大寨模范村”。总结经验时,有个细节引起了公社领导的重视,村里做后勤劳动的铁匠小组、木匠小组、条编小组等功不可没。我爷爷恰恰是条编小组的组长。他们编制的筐子和篓子,保证了工地的运输和施工效率。爷爷成了典型,当起了师傅,被古现公社派出去传艺,教授编筐编篓技术,一时传为佳话。

来瞧瞧我爷爷条编的宝贝家什吧,紫红光滑的荆条篓里装的:一把用油布包的乌黑锃亮的长柄镰刀、一把弹簧果剪子、秤砣似的分条豁子、型号不一的锥子、一扎牛筋绳、一方磨刀石、一把木制折叠尺、一卷皮尺。一块折叠的篷布,遮住了篓子里的工具。枣木小马扎,始终搁在最显眼的篷布之上。

爷爷的条编手艺,除了编劳动生产用的粮囤子、抬筐、土筐、土篓等大件外,还编柳条篓、针线笸箩、笊篱、条篓盘子等家庭日常生活所需的小件。柳条篓就是爷爷的拿手活儿,方的、圆的、元宝式的,随你所想,管叫你称心如意。这花式条编的树条,非白柳条莫属。每当老客拿了柳条来,爷爷总要问上一句:“什么时间割的条子?”收割柳条有时节,早了晚了都不好。以立秋前后收割为佳,此时的柳条柔软坚韧,适合花式条编。这柳条篓娇贵着呢,唯有走亲访友时人们才舍得用,所盛的必是上等礼品。

有一件小事,使得爷爷的花式条编手艺名噪一时。那是一个正月初三,刚结婚不久的邻居大哥头一年走亲戚拜丈人,家里没有当意的家什装饽饽点心和酒。他厚着脸皮,到爷爷家借出门的篓子。爷爷将放在炕头箱子上的新柳条篓借给了他。据嫂子讲,他们挎着柳条篓往娘家走,路上有不少人对他们指指点点。起初,她以为是指划自己,新媳妇穿着大红衣服,招眼啊。她怪不好意思的,只管低头赶路。后来,有人上前打听柳条篓在哪儿买的,她才恍然大悟。在嫂子的娘家,更是热闹。一进门,亲戚就盯上了柳条篓,一个个眼馋得不行,纷纷打听柳条篓的来龙去脉。嫂子编话说,他们年前上秋时在河边割的柳条,找本村大爷编的,拿了两瓶老白干,打了个人情。经这么一说,亲戚跟她约好,让她帮忙找本村大爷编个像样的柳条篓。嫂子回来后,将前后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爷爷。爷爷叼着烟袋,听着,很是受用。

每当爷爷编筐编篓时,我喜欢在一旁看着。像变魔术一样,一捆捆的条子转眼变成了式样各异的筐啊篓啊。我情愿当个指使,递个条子、取个工具、跑个腿啥的。爷爷有个习惯,每次编柳条篓时,先要泡一壶茶,放在一边凉着,再将柳条在篷布上一一摊开,根据粗细用途拣出来,分成几小堆,然后坐在枣木马扎上,掏出烟袋,装上烟末,捏一捏,将烟袋嘴放到口中,点着,吧嗒吧嗒抽起来,两只眼眯成了一条缝,咂摸着滋味呢。这个时候,倘若碰见,千万别说话,要不然,爷爷会发火的。一袋烟的工夫,爷爷收起了烟袋,两只手麻利地选着条子,在篷布上编将起来。忽而一根,忽而两根,左一下右一下,令人眼花缭乱。一会儿工夫,那些凌乱的白柳条有序地编织在一起,有了形状,越来越大,直到柳条篓的底子打好了。这时,爷爷喊一声“牛筋绳”,我赶紧将早已拿在手里的牛筋绳递上。爷爷将条子一股股绑了起来,方的像带篷的小船,圆的像鸟笼子。绑好了条子,总算松了一口气,爷爷把手里的活儿一放,拿起茶杯,一边喝着茶,一边端详着那四不像的活儿。也就三五分钟,爷爷茶杯一放,又编起来。编一节,松一松捆绑的条子。编一层,弄一弄,条子或加、或减、或剪……器物渐渐有了雏形。爷爷把牛筋绳撤掉,开始最后一道工序——收口。爷爷常说,这编筐编篓首要打底,底子打不好,这筐啊篓啊不扎壮(方言:结实);再就是收口,口收不好,这活儿也白瞎,难看死了。人不说嘛,编筐编篓,贵在收口。

柳条篓编好了。我提起篓子,绕着院子跑,卖弄着乖巧,这柳条篓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呢。

父亲也会条编手艺,是跟爷爷学的。爷爷在世的时候,父亲从来没有编过筐编过篓子,他会另一门手艺——草编。

父亲的草编地道得很,用的是仙草和葛蔓。每当秋后村里的山叫行时,父亲总会挑一块坡地叫下来,将割下来的柴草分门别类地归集起来。用自制的铁梳一把一把梳掉仙草叶子,放到草棚子里,以防被雨雪弄湿,破坏了草编的质量和美观。葛蔓是在山里割的,用得多了,就四处收购。干的葛蔓要在水里浸泡后才能使用,有粗有细,粗的要分成细条。这活儿,我和弟弟抢着干呢。

父亲扎的锅圈很受青睐。每次赶集,那些买锅圈的人围着父亲讨价还价,很快就卖个精光,也引起同行的嫉妒。有一次,我跟着父亲去蓬莱赶大柳行集,一个爷们儿见父亲的锅圈卖得好,影响了他的买卖。他身穿露着棉花的“半大”,走过来找事儿。父亲也不和他争吵,拿起一个锅圈说:“你看看,你的锅圈要是比我的好,我就走人。”说完,往空中一扔老高,落下来,弹了几弹,滚向远处,晃了晃倒地,没有丝毫破损变形。我跑过去,把锅圈捡了回来。那人看了看,没动地方,仍然嚷嚷着。

父亲一见这样不行,也不废话:“我呢,当过兵,不想和兄弟打架。这样吧,咱俩掰个手腕,如果我输了,我走人,从此不再来。我赢了,你卖你的,我卖我的,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样?”那人低头看了看父亲,答应了一声“好”。两人蹲下来,原地掰起了手腕。父亲赢了,那人耍赖:“这样掰,使不上劲儿。”父亲说:“那好,你找地儿,再来。”父亲把锅圈归集在一起,让我看着,和那人向外走去……我正担心着,父亲回来了,照旧卖着锅圈,我知道父亲又赢了。猫眼一瞧,那人低着头,摆弄着锅圈,再也没来找茬。有了这一出,我曾问父亲为啥不在古现集上卖,不仅近,熟人还多。母亲说,你爸爸啊,到古现集上卖锅圈,就因为熟人多,不好意思要价,有的直接送了人,白忙活了。

锅圈一般是里外三圈,扎起来比较简单。用一个铁圈(自制的上口小下口大)、一把半圆形锥子、一根量好尺寸的木棍,就能扎起来。里圈是关键,一要结实,二要接口自然。赶集的时候,一个锅圈能卖个三毛五毛的。还有籧蔺(qúlìn)(一种上下结构的锅圈),有叫笼帽的,有叫曲帘的。

籧蔺一般是五层七层高,每一层都要扎草辫子。一层比一层小那么一丢丢,全凭感觉。扎籧蔺,同时有两道工序,前头扎草辫子,后头缝合。最上面的一圈,要用葛蔓整个包裹起来。一个籧蔺能卖三元到五元钱。只有日子过得宽裕的人家买得起籧蔺。过年蒸饽饽,籧蔺大都是这家那家借着用。籧蔺扎得少,太费事,仙草要精壮。而且买得少,定制得多。每次赶集,父亲带个样品,有要的,讲好规格价格,记下时间、姓名和村庄。扎好了,下次赶集时带过来,或者来家里取。

每当父亲扎锅圈时,我和姐姐弟弟总会嚷着要父亲讲故事。三个人偎在被窝里,探着头,趴在炕沿上,乖巧地听父亲讲故事。那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我们是听着故事长大的,故事也给我们的成长带来莫大的启迪。

有一天晚上,父亲一边扎着锅圈,一边讲着故事,突然晕倒了。吓得我们姐弟三人一声声惊叫。母亲从外屋跑进来,掐着父亲的人中。好半天,他才苏醒过来。母亲将父亲搀扶到炕上躺下,说了一句,别扎了,没宿没夜的。又弄来一碗红糖水让父亲喝了,父亲才渐渐好转起来。

父亲扎锅圈,大多是在晚上八九点钟以后,经常熬到下半夜。白天,在村里领着社员干活。晚上回家,再扎个锅圈、编个籧蔺,弄点柴米油盐的零花钱,养活一家五口人。那么重的体力活,饭食不济,怎么顶得住?一场惊吓过后,我突然长大了。

璜山书院一行,让我心中震撼至极。那屋中的老物件,冷不丁地一见,竟然叫不出名字。恰逢《老物件中说胶东》一书征文,不由得感慨万千。想起了爷爷的柳条篓、父亲的锅圈,睹物思人,物是人非,不觉潸然泪下……

注:本文选自邢纪波主编的新书《老物件中说胶东》(黄海数字出版社),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