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李镇
大地回春,万物复苏。
温柔细腻的风,越过苗顶山最后一道山梁,倾注而下,在辛安河畔逐渐放缓了脚步。它要和先期到达的细雨谋划一件大事。
细细绵绵的雨,习惯早起。接到季节指令后,一路风尘,早早来到辛安河畔安营扎寨。爱干净的秉性,总也改不了。稍微休整,小雨就开始忙活起来。先把天空仔细擦拭一番,再把空气认真过滤一次,接着把蛰伏了一个冬天的山、水、树、花、草,统统梳理一遍,最后才把鸟、鱼、虫挨个轻轻唤醒,告诉它们——春天来啦!
最乖巧听话的非田野里的各种野菜莫属。它们在田间、地头、河边,纷纷甩掉厚重的外套,换上轻快的新衣,在微风中支棱着脑袋,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它们生机勃勃地向人们挥动着绿色的小手,吸引着人们挎上篮子,带上工具,走出家门,奔向田野。
单调的田野,因野菜喷涌而出的绿意变得生机盎然,因纷至沓来的挖菜人而五彩缤纷。
母亲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她固守本分,把所有的光阴都奉献给了脚下的这片土地。如今,羸弱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她走到田野,亲自把野菜“娶”进家门。她虽然心有不甘,但却无力扭转岁月的沧桑。
我熟谙母亲对野菜的深情。最近几年,每到春天,挖野菜的活儿都由我来完成,我也乐此不疲。我已把挖野菜当成侍奉母亲庄重的不能缩减的仪式。我庆幸母亲还在,还有机会尽孝。
每当我把挖到的野菜送到母亲跟前时,她虔诚地像一个佛教徒,双手捧起一把野菜,凑近鼻翼,深吸一口,微闭双目,陶醉怡然。母亲开心地说:“真香啊,还是那个味儿。”
择野菜是母亲的专利,她不让任何人染指。母亲择去野菜中的死叶、草梗,抖落浮尘,还忘不了一遍遍叮嘱我们:野菜有颗菩萨心,咱们不能忘了野菜的好!
怀旧的滤镜下,母亲常常会对人生的过往赋予更多的温情和回顾。她会盘腿坐在炕上,或是坐在蒲团上,将风干的记忆用泪水浸湿,不厌其烦地给我讲那过去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就是野菜。
那个年月,人们无暇顾及春暖花开的美好,也产生不出浪漫的情怀,最关心的是粮食和活着。他们会千方百计让孩子们不再忍饥挨饿。我对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中的一句解说词记忆犹新,“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我觉得,在食不果腹的状态下,无所谓高端食材和低端食材之分,吃饱最重要。在物资不丰富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根本不会也没有条件讲究烹饪方式。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好饭孬饭,能吃饱就是好饭。”
朴实如泥土的母亲不会讲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但她读得懂野菜的思想,感恩野菜的大爱。
我对哥哥一直心存感激。他经历过缺吃少穿、糖精煮薯片的艰苦年代。小小的年龄他就辍学跟随父母上山下泊劳作。正因为他和父母的付出,我才有机会多读书,有机会走出村庄,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孩提时,我曾跟在哥哥身后挖过野菜。他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能清楚地辨别出野菜的品种和好坏。他能一口气叫出荠菜、马齿苋、灰菜、麦粒蒿、苦菜、蒲公英、山麻楂等二十多种野菜的名字,能区分出泽漆与马齿苋的不同。他说,泽漆有毒,不能吃。泽漆掰断后,会有乳白色的液体渗出,不小心沾到皮肤上会奇痒难受。与小麦为伴的米蒿,长大后会生出米粒大小的黄花,黄花在春风中跳舞,很好看。米蒿的叶子能吃,根茎粗糙不能吃,但米蒿的叶子味道苦涩,必须焯水后才能食用。刺儿菜的叶子长得像蒲公英,不同的是叶片边带尖刺,拉人。
在诸多野菜中,我对刺儿菜一直抱有好感,因为它治过我的病。小时候,不知什么原因,我老爱流鼻血。一筹莫展的父亲终于讨到一剂偏方,每当出鼻血时,他会从地里挖来刺儿菜,洗净后用石臼捣烂,取汁滴入我的鼻孔。几次下来竟神奇般地不流鼻血了,并且再也没犯过。
从那时起我才知道,野菜不仅能吃,还能治病。
年纪稍长,我有机会看到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浸润在浩瀚的草木海洋中,我又一次知道,野菜千姿百态,万种风情。人在草木间,草木护周全。
后来在书中发现,古人对野菜也倍加喜爱。关于野菜春蔬的诗句俯拾即是。“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迩,薄送我畿。谁谓荼苦,其甘如荠(《邶风·谷风》)”是人们对“野菜之王”荠菜的赞美。“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小雅·出车》)”是对白蒿的咏叹。美食家苏东坡把野菜当作人间“至味”,他开心地说:“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明代滑浩为灰菜赋诗“灰条复灰条,采采何辞劳”赞扬灰菜的好处。
我开始喜欢野菜,这种喜爱与日俱增。野菜对我来说,不仅是一种美味,还是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的乡愁。吃上一口野菜,我会想起蹉跎的岁月,会倍加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