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4日
戴发利
意象
城依着海,海拥着城。我的家乡蓬莱,高处人家推开窗户往北看,就是广袤壮阔的大海。夜里几乎可以听着涛声入眠。海,是这座城市最鲜明的符号。
蓬莱有名满天下的蓬莱阁古建筑群,蓬莱还走出了一位名满天下的散文家杨朔。杨朔回到故乡,站在临海而立的蓬莱阁上,是如此描绘那片海的——“一望那海天茫茫、空明澄碧的景色,真可以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洗得干干净净。”
海,也是要有名字的。有了名字,就有了名分,有了文化和精神意义。
大海在城市的见证下,进行了分界约定,西部叫做渤海,东部叫做黄海。
城西一座伸向海里的红褐色崖体的山,名为老北山。向北越过茫茫大海,对面的辽东半岛也有一座伸向海里的山,名为老铁山。两座山遥遥招手,挥手间的连线就是黄、渤海的分界线。
老北山上有一座二龙戏珠的雕塑,二龙寓意两海,那颗珠便是两海分界的标志。
拥抱城市的这片海也有自己的名字——蓬莱湾。
湾,一定是有着美丽的弧度。经年累月,沧海桑田,大海和大地交融、相拥,形成了这袅娜的岸线,宛若风中的飘带。
在高空俯瞰,城市建在坚实的黄土大地上,平地丘陵,绿树红花,阡陌纵横,有着繁华的人间万象;大海的岸线,沙滩细腻洁白,潮起潮落,浪花飞溅;大海的深处,蔚蓝深邃,海天交汇,烟波浩渺。
在这里生活工作,海,是我无声的朋友、心灵的依靠。我曾在海边坐着,在凌晨、在夜里,在春夏、在秋冬,或阳光灿烂、或风雨交加,我目不转睛看着海的宏大、海的细微以及海的所有。我试图从海的意象里寻找我的心灵所需,以获得内心的鼓励、抚慰以及快乐的分享、悲伤的疗愈。
仙气
海边的风,飘荡着仙气。
这仙气从远古而来。或许是忽隐忽现的海市蜃楼,引发了蒙昧时代先民们美好的想象,他们觉得眼前这片海里有仙岛、仙山、仙人,有奇珍异宝、不老丹药,他们从口耳相传到认真地记在《山海经》《史记》等典籍里,他们要告诉天下,这里是仙境。
听到这些传说,秦始皇、汉武帝来了,他们相信这里是仙境,大海深处的仙岛上有他们需要的长生不老的神丹妙药。然而,他们无功而返。心被痴妄迷惑,误解了生命的真谛和意义——出发点错了,路也就错了。
但是,民间老百姓创造的神仙,却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力,实现了信仰中的长生不老。这些神仙,被人们安放在蓬莱阁这座殿堂级古建筑群里,予以虔诚信奉、世代敬仰。
八仙过海是蓬莱人最骄傲的传说,八仙就在蓬莱湾潇洒过海。人们把八仙放在最醒目的蓬莱阁主阁里。主阁上下两层,上面是八仙饮酒塑像,下面是八仙过海壁画。他们分别是吕洞宾、汉钟离、铁拐李、张果老、韩湘子、蓝采和、何仙姑、曹国舅。八位仙人在天上人间游走,不畏霸权、扶助弱小、铲除邪恶、伸张正义,成为老百姓的保护神,成为团结互助、拼搏进取、追求正义、成功到达彼岸的象征。
人们觉得对八仙进行群体朝拜依然意犹未尽,又为八仙之首吕洞宾专门建起“吕祖殿”。吕洞宾长期在蓬莱修炼,留下诸多传奇轶事,在仙风道骨之上,又多了几许蓬莱情怀。
在崎岖错落、弹丸之地的山体建筑群落中,人们把最大的面积慷慨地给了妈祖,也就是海神娘娘,为她建起了天后宫。千年古槐掩映,香火缭绕,四进院落,有山门、钟鼓楼、戏楼、前殿、垂花门、正殿及后殿寝室。正殿里妈祖金身端坐,满目慈祥悲悯,一身光辉灿灿,四海龙王唯唯诺诺、躬身站立。妈祖是海上平安的保护神。宫殿外的大海,波涛汹涌、汪洋恣肆,人们在大海上战风斗浪,需要妈祖的精神支撑。
而龙王,在百姓心中并非十全十美,它曾作为反派形象与八仙有过争斗,它有些不驯,但它能行云布雨,在靠天吃饭的先民们心里,它能保人间风调雨顺。人们为它建起专门的“龙王宫”,给它安排上掌管风雨雷电和海上秩序的下属,让它勤勉履职。一旦雨之甘霖屡求不应,人们对龙王也不客气,直接拉到大街上在烈日下暴晒,直至下雨为止。所以,龙王的脸一直被晒得黑黑的。
子嗣延续是人间家族中最看重的事情。人们在蓬莱阁上祭拜着送子娘娘,还有寓意眼光远大的眼光娘娘、身体平安的疹子娘娘,求子孙兴旺,求孩子健康平安、前程远大,在树上系上红丝带,祈求一切美满。
佛、道二教在蓬莱阁上是兼容的。三清殿供奉道教三位老祖,弥陀寺供奉佛教西方三圣。只要是利于天下、期冀美好,人们都欣然以待。
长滩
蓬莱湾的精华所在就是那长长的、弯弯的、松软细腻的绵延海滩。这里有着人们与海的万千交集。
它是属于每一个人的。从曦光初露到满天繁星,顺着海风的味道去海边,已经成为人们的生活习惯和方式。
清晨,太阳还未升起,东方已白,晨练者便开始到达。无论是走、跑、跳、骑行、跳舞,还是“自制”动作,他们带着一年四季的坚持和毅力,迎着大海清冽、纯净的风进行着身体的吐纳,与天、地、海进行身心感应。不要认为严冬的海边会空无一人,冬泳者像一群战士始终在坚守阵地。风凄厉地吼着,浪狂卷着,但他们却愈发兴奋地扑向大海,在冬日严酷的大海里挑战自我、实现自我。
还有一群摄影者,他们或专业、或业余,日日守候在海边,捕捉每一个光影的瞬间,海浪、天空、日月、星辰、海鸥、人物,他们相信,每一幅画面都是从未有过的、与众不同的;他们也相信,绝美的摄影精品,只有从年复一年的坚守中才能获得。
太阳跃出海面的一刹那,是如此辉煌壮丽、庄严神圣。硕大的橙红色圆盘,散发着铺天盖地的光辉,缓而有力地升腾,海面上波光闪耀,金色的海浪欢腾滚滚,大地一片光华。人们停下身来,向着太阳凝视,任这光华笼罩全身,染亮发梢,照亮双眸。
新的一天开始了,海滩上热闹起来了。孩子们在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看护下,提着五颜六色的塑料桶和小铲子,玩沙玩水,咯咯地笑着。阳光和海给了他们充足的滋养,让他们打小就有了阳光的性格、海的强韧。
大海,是恋人们永恒的见证。坐在沙滩上,面向大海,一诉衷肠,海风抚弄脸庞和衣角,两手相执、两情相悦,海枯石烂、此情不移。他们在沙滩上画心、写下名字,向着大海深处呼喊“我爱你”,让海风把呼喊带向无边的远方。
那些此起彼伏的喊叫着、欢呼着、惊叹着、跳跃着的身姿是属于外地游客的。他们下了车,直奔海边,脱下鞋、挽起裤脚,在沙滩上、海水里蹦跳,摆各种姿势拍照。海是平的,但对于他们来说,这一望无际的平是气象不凡的大风景。
一群海鸥,从高空飞下,在人们的身边盘旋、停留,与人们一起在沙滩上踱步。它们扇动着优美的身姿,它们的鸣叫响彻天空,似在呼喊远方的同伴快到这里。在人们的喂养和安抚下,海鸥度过了严冬。春天来了,海鸥就要飞走了,飞向远方。依依惜别时,人们充满了不舍与留恋,但希望海鸥飞向更广阔的天地。不过,还会相聚的,就在下一个冬季,这温馨的港湾,永远有着温暖的等待。
每天朝阳从东边的海际升腾,夕阳又从西边的海际落下。海上的落日,柔和、静谧。太阳沉下海平面之后,落日余晖染红了天空、大海和世界。此刻,璀璨的灯光照亮了大海长滩,夏日蓬莱湾激情欢快的夜生活开始了。人们纷纷涌向海边,与天南海北的游客一起,跳进海水里畅游,坐在沙滩上吹海风,享受海的清凉。劳累了一天,就来海滩吧,在沸腾的热情中,放下烦恼,抛却纷扰,放歌纵酒,青春作伴。
收获
每年春节过后,当春风刮开海冰,蓬莱湾的渔民们就在海风中打回了第一船鱼——开冰梭。历经一个寒冷的冬季,梭鱼于海底休眠,吐尽了体内的杂质,肉质鲜美、纯正。它既能登宴饮大堂,又能上百姓餐桌,被称“开春第一鲜”,寓意新的一年春归冰融、万物复苏。美味不可多得,开冰梭的收获期只有短短一个月,然后就只能等明年了。
但不必遗憾,大海为人们呈现的鲜美之味才刚刚开始。
从寒意料峭的早春二月开始,肥嫩的海蛎子、鲜香的桃花虾、被誉为鲜之极品的海肠登场了。紧接着,可鲜煮、可晒成干儿的海虹,可辣炒、可煮汤的蛤喇、蛏子,原汁原味蒸煮的琵琶虾、扇贝都来了。春日的海水依然冰凉,此时的带壳海鲜如冰镇锁鲜,激发味蕾。那长在礁石之上的海菜,在水里随着微波荡漾,如水下林草,纯纯的天然绿色食品,做成海菜包子,满口鲜香,天然之至味。随浪逐流而来的海蜇,原汁原味制成满满一大碗海蜇汤,撒上调味品,蜇丝的脆爽、汤汁的酸辣香甜各味、酣畅淋漓。
夏日的蓬莱湾是休渔禁捕期,秋日的开海,无异于盛大的节日。经过四个月的沉寂,开海时间一到,万船竞发,奔向大海深处。人们直接去了渔船码头,迎接第一网带来的满船收获,鱼、虾、蟹、螺、扇贝、八蛸、海胆……
蓬莱人的早餐是在街头巷尾大大小小的面馆里。已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蓬莱小面”,大块的面团在师傅娴熟的手中大幅抻拉摔打,几下就变成了长长细细的如纺线般的丝。汤卤大桶,整齐排列,热气升腾,根据吃客的喜好,浓芡调制勾兑,分为鱼卤、海蛎卤、扇贝卤,就连海胆、大虾、鲍鱼、海参等也可以做卤。
蓬莱湾的鱼是可以包饺子的。最常见的是鲅鱼,也有牙片鱼、黄花鱼等。鱼馅搭配韭菜,加一点略肥的猪肉,剁细,在大盆里不断地搅,直至搅成糊状馅,再用薄而大的饺子皮包捏。饺子皮越大越好,饺子大如包子。经过大火煮沸,热气腾腾的鱼饺子,肉质肥嫩、紧致、细滑,佐以芥末和醋汁,鲜香之感令人食欲倍增,难以放箸。当然,可以包饺子的海鲜还有很多,扇贝、海蛎子、虾仁、八蛸等,不同的海鲜有不同的风味。
蓬莱湾的岸线,除了松软细腻的沙滩,还有片片礁石浅滩。潮汐退却,是赶海的绝佳时机。蓬莱人准确地把握潮汐时间,如约而至,把赶海赶成了一道常年的风景。这群赶海人,有以此为业的,也有以此娱乐的。
更多的蓬莱人是带着娱乐的心来赶海。他们提着篮子,拿着小铲子,还有的领着孩子,在一片片礁石上翻动、寻找,发现活海鲜的惊喜声此起彼伏。若是经过一场大风,风浪会把一群群的海蛎、蛤蜊推向岸边,那时就不必寻找,直接大包小包装袋就可以了。退潮的时间是有限的,一会儿潮水就开始上涨了,大人孩子便提着大篮小篮恋恋不舍地上岸了,边走边高兴地看着自己的收获。可以想见,回家后餐桌上必是一盘盘海鲜,自己的劳动成果最美味!
一位看似老态龙钟的老太太,在海边生活了一辈子,也赶了一辈子的海。冬日的海滩海风凛冽,也是赶海的绝佳时机。老太太身躯佝偻、步履蹒跚,布满皱纹的面庞因风吹日晒而黝红。她不言不语,表情也不丰富,但一踏上礁石和浅滩,她的眼神、动作霎时很沉稳、很有力,她干枯的手总能拎起沉沉的收获物。很多摄影者为她拍过照,有人好奇地打听过她的来历,原来她的家境不错,儿孙满堂,但她就是喜欢日复一日地在海边赶海。
她应该是海的女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