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故事

2024年04月07日

林红宾

清明时节倍思亲。昨晚我又梦见了老姥爷,醒来再也睡不着了,关于老姥爷的一些生活片段像蒙太奇般在眼前一一滑过……

少年时代,我和伙伴们时常在星期天到野外玩耍。云雀在我们头顶尽情啼啭,野花为我们展示出斑斓的风采;小燕子为我们剪出一幅幅迷人的春光;那多情的风儿,伸出奇巧无形的双手,在蔚蓝色的天幕上为我们折叠出不时变幻的云朵。我们看够了、玩腻了,就坐在碧绿的草地上,听小顺讲故事。

小顺比我大两岁,他爸是位老师,家里有好多书籍,不知他是真看了还是假看了,反正他总愿模仿他爸讲课的样子,在我们面前咬文嚼字、卖弄文采,动辄讲隋唐、说三国……有时讲得驴唇不对马嘴,你若跟他争辩,他一口咬定他家的书本上就是这么写的。甭管哪朝哪代的事,只要别人提起头,他就知道尾,为此,我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百事通”,念白了就成了“白屎筒”了。他明知我们在贬嘲他,却不引以为戒,依然我行我素,信口开河。

这不,小顺在我们众星捧月般簇拥下,又大大咧咧地打开了话匣子:“你们看看天上那两大块云彩,中间隔着一块空白,这架势好比古代两军对阵。闲言少述,书归正传。且说唐朝有个小将叫秦英,奉旨征西,他身披白盔白甲,骑一匹白马,手持一杆银枪,所向无敌。对方有个老将军,白须齐胸,勇冠三军,善使一把大刀,尤其箭法极准,能够百步穿杨,他叫……”小顺突然卡壳,挠了挠头,略一思索:“想起来了,他叫黄汉升。当下,老头儿欺秦英是个半大孩子,举刀蒙头就砍,秦英用枪架住,随之一拨,枪尖直取老头儿咽喉,老头儿一闪身躲了过去。就这样,两员战将一来一往大战百余回合不分高下。吃了晚饭,两边军士高擎火把,观看秦英和老头儿进行夜战……”

我打断他的话:“你是不是记错了,把《三国演义》中的夜战马超说成唐朝的秦英征西了。再说黄汉升就是黄忠,他怎么可能与秦英打仗呢?”

小顺正说在兴头上,没提防我给他泼了一瓢冷水,就不耐烦地白我一眼:“你个小孩,知道什么?”

我当即顶撞道:“我当然知道。”

小顺问:“你听谁说的?”

我理直气壮地回答:“听俺老姥爷说的。”

小顺轻蔑地问:“不就是那个爱好堪舆学的老头儿吗?”

我说:“对,就是他,你不服么?”

小顺嘲讽道:“他只知道给人家选地方,哪知道这些历史故事。”

我又顶撞他:“当然知道啦,他读的书比你爸读的书多,你爸两个加在一起也不如他。”

小顺说不过我就耍横:“不管你怎么说,反正俺家的书本上就是这么写的,再说咱村的小孩就有重名的,你敢说古代的人物就没有重名的?你纯粹是少见多怪,猪鼻子插葱——冒充大象。嘁!”

伙伴们一阵哄笑,尔后又央求小顺继续讲古。

没人理睬我,羞辱、委屈、尴尬、懊恼一齐涌上心头,我觉得周身热血奔突,顿生报复心理,冲小顺厉声言道:“你家有书不见得就是标准,我一定想法找一本正儿八经的《秦英征西》,看看上面到底有没有个老将叫黄汉升!”说罢愤然离去。

我听父亲说过,老姥爷有一部线装古书《秦英征西》。

我暗暗祈祷老姥爷有这部古书。

老姥爷是我父亲的外祖父,按当地称谓,我就叫他老姥爷。他读了一辈子书,学识渊博,通《易经》,闲暇无事就给人家看地理选坟址,成年累月如闲云野鹤般四处徜徉。老姥爷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是我奶奶,小女儿是我姨姥。姨姥的村子叫泉水庄,与我的家乡只隔着一道小岭杠子,顶多二里地。老姥爷喜欢小女儿,常住泉水庄,购买的大量书籍也在泉水庄。

那些线装古书对我来说具有极大诱惑力,可惜我从未去过姨姥家,自然也没看到那些线装古书。

说来真是凑巧,我离开小顺他们走出不远,一转头,见东岭上有个老翁策杖偊偊而来,手里还提着东西,不用问,准是我老姥爷过来做客。我喜不自胜,撒腿跑上东岭,不出我所料,老翁正是我的老姥爷。他已八十多岁了,身板壮实,精神矍铄,慈眉善眼,颇有一番仙风道骨的风采。我赶忙迎上前问了一声安好,从他手里接过那串用马莲穿起来的“红蟹鱼”,兴高采烈地跑下东岭,回家给爷爷奶奶报个信儿,全家人就赶紧出来迎接。

老姥爷自然高兴,对我爷爷奶奶说:“你们这个长孙又机灵又懂事,好好供他读书,以后必定有出息。”

待老姥爷住下,我悄悄地问他:“您有《秦英征西》这部书吗?”

老姥爷一愣,继而说:“有哇,还有《薛礼征东》《七侠五义》《杨家将》《说岳传》等等一大堆古书哩。要别的没有,倘若要书啊,我是一个大财主。嗳,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毫不隐瞒地说:“想看。”

老姥爷捋须笑道:“性急吃不得热豆腐,你现在念四年级,那书上的生僻字可多啦,你能读懂?等你长大再看也不迟。”

我连声称是,然而心里甚是焦急,渴盼能早早看到。

三天后,老姥爷要回泉水庄。奶奶送给他一些好吃的,要我送过岭去。我巴不得这样,就欣然答应了。

第一次来到姨姥家,姨姥很高兴,挽留我在她家吃了午饭。

老姥爷爱看闲书,酷爱清静,住在姨姥家的南屋。他还有个习惯,一年四季吃罢午饭必定要打个盹儿。因此他放下碗筷,就回卧室和衣而眠。

我吃罢饭,和姨姥说了一会儿话,就悄无声息地来到南屋。

屋里静静的,只见东面房间的炕头上、窗台上、桌子上、箱盖上、柜顶上,全是一摞摞线装古书,除了为数不多的单行本之外,全是多卷本,用书匣装着。书匣是布面的,很精致,侧面皆用两枚骨针别着。有木版,也有石版,什么《大学》《中庸》《老子》《庄子》《春秋》《说唐》,还有好多古书我都叫不上名来。随手翻开几本,见书眉上写满了密密匝匝的蝇头小楷,不用说,这是老姥爷一笔一划仔仔细细写的评语。我急于找那套《秦英征西》,要给小顺一个难堪,要让他在铁的事实面前承认错误。

我翻遍了桌子和箱盖上的古书,没有找到。又瞅了瞅柜顶,决定上去找一找。为了不惊动老姥爷,我蹑手蹑脚地搬过杌子,踏上去逐套翻看,心诚则灵,果然找到了!

这套古书用一个蓝布书匣装着,统共4本,文前有好多人物画像。内容是用鼓词形式写成的,一段唱词,一段白话,顺韵押辙,通俗易懂,挺有意思。

柜顶上还有一套《三国演义》,总共16本,除有人物造型外,每一回还有一幅插图,有“圣叹外书”,有批语。我想书中自然有夜战马超一节,也缺不了老当益壮、百步穿杨的黄忠,小顺硬是把秦英和黄忠扯在一起,两个朝代的人岂能交战?到时候拿给他看,准会把他戗得直瞪眼。

望着这两部古书,我怦然心动。朝炕头上一看,老姥爷双目闭合,面容安详,看样子已经睡熟了。不妨先拿这套《秦英征西》,满屋这么多书,即便少了几本恐怕也看不出来的。我可从来没私下拿过人家的东西,何况今天是来姨姥家做客,这么做是不妥当的。小顺是个烀烂猪头烀不烂嘴的家伙,没有这套书作证,他绝不会说埋汰话的……我心里这么想着,一时拿不定主意,书就像黏在我的手上,迟迟不愿放归原处。怎么办?我沉思了一会儿,决定先到外间佯装看一会儿书,趁姨姥不注意,不辞而别。

从南屋到街门口,只有十几步,但是我感觉俨然走在一层薄冰上,稍有不慎就会陷下去。我悄悄来到街门口,见周围没人,就将心一横,动若脱兔地溜出村子,跑上岭顶。

我连夜阅读这部古书,这也是我接触的第一部古书。老姥爷说得不假,书中的生僻字实在太多,凡是能查到的,我都在书眉上注了拼音,查不到的只能略过去,虽然如吃夹生饭般读完了这部古书,但那些唱词让我受益匪浅,为我后来的诗歌创作打下了基础。当时看完这部书,压根儿找不到秦英大战黄汉升的字眼儿,足以证明小顺纯粹是胡咧咧。

我让伙伴们把小顺约到上次讲故事的地方,当时在场的人一个也不缺。

小顺不知内情,满腹狐疑地看着我,问:“你把我约到这里来,究竟想干什么?”

我把《秦英征西》向他一亮:“你说一下,这部书哪一回有秦英夜战黄汉升的情节?”

小顺一看傻眼了,红着脸说:“你人小记性可不少,我承认说错了还不行么?其实我也是听别人讲的。不瞒你说,这套书俺家根本就没有,我那是唬你,没想到你这么较真,居然借来了。这样吧,你先借给我看看,再讲就不会出差错了。”说罢一把将书匣抢了过去,撒腿就跑。

结果这套书传遍了全村,从此再也没拢我的手。

过了一段时间,我仍用此法,从老姥爷屋里取出了那套精美的《三国演义》,老姥爷和姨姥依然没察觉。这回我学乖了,不再逞能炫耀,看完后珍藏起来。这套书至今完整无损地放在我的书柜里。

两年后,我以优异成绩被选拔到栖霞一中读书。那时,老姥爷已过世了,那些宝贵的线装古书就撇给了姨姥家。姨姥只有一个儿子,即我的表叔,他不好文学,却通《易经》。

后来,我几经磨砺锤炼,成为一名作家,家中的藏书比老姥爷多好几倍。溯流求源,老姥爷应是我的启蒙老师。

前些年我回家探亲,抽空过岭去看望姨姥、姨姥爷。一晃眼,他们都是古稀之人了。姨姥拉着我的手打量着我:“孩子,你老姥爷当初说得不假,你出息得不赖。”

我问:“老姥爷撇下的那些线装古书呢?”

姨姥脸色一沉,长叹一声说:“你老姥爷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有了钱就买书,看好了的书,不管多贵也要买,年数久了,就像燕子衔泥垒窝一样积攒起那么多古书。‘文革’刚开始,我就将那些线装古书归拢到一起,藏了起来,没想到还是被某些心术不正的人搭上眼了。他们硬是将那些古书搬了出去,一把火烧了足有半晌。幸亏你老姥爷已经过世了,要不然准能把他心疼死。”

我对姨姥说:“您还记得我小时候头一次来送老姥爷吗?那天中午,我私下拿走了《秦英征西》,后来又背着你们拿走了《三国演义》,这事老姥爷没觉察吗?没跟您们说起吗?”

姨姥噗嗤一声笑了:“傻孩子,你老姥爷爱书如命,这事他能不知道吗?实话告诉你吧,当时你从柜顶拿书的情景他看得清清楚楚。他深知你喜欢看书,脸皮又薄,不便开口,就假装睡着了,以便让你拿走。还说等他过世后让我送些古书给你,谁想到……”

听到这里,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泪眼婆娑地望着相框里老姥爷的遗像:老姥爷笑眯眯地望着我,目光里充满了仁慈,充满了期待。我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肩上也有了无形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