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泰山上见杨朔

2024年04月04日

陈文念

清明节,我去看望杨朔先生。早就听人说,他安葬在蓬莱西郊的小泰山上。只是因为路不熟,我一直未能成行。

天,阴沉沉的,天地间雾蒙蒙的,像是飘飞着漫漫的思绪与悲情。我顺着通往小泰山的羊肠小路逶迤西行,渐渐泛绿的东半坡便有杨朔先生在家乡石岛村的坟茔。

雾中崎岖的山路很不好走,我一边爬坡,一边寻找。山上荆棘丛生,我气喘吁吁走到山顶,没有找到。折回来,往北走,继续找寻。一个个坟茔安卧着,像棋盘上的棋子,偶尔有鸟在空中飞过。墓园很寂静,风儿吹过,松树微微颔首,杂树枯草都静默着。

我在坟茔中一排排搜寻着,从山坡找到山根,从山左找到山右,希望看见那个熟悉而亲切的名字。杨朔先生,您在哪儿?我大喊起来,希望杨朔先生能够听见,我相信他会听见。就在这时,从山的西面走来一位护山人员。我急忙上前打听,他告诉我,杨朔的墓在山的西北角。

我一溜小跑赶到西北角。啊,我看见了,看见了杨朔先生那温和而亲切的眼神!墓碑上褪了色的照片上,杨朔先生目光透着睿智,透着深情,微微向左上角抬望的眼神,似乎在遥望他可爱的家乡蓬莱城,似乎在品味着那曾经养育他的仙境神韵;微微挂在嘴角的微笑,仿佛还在沉思着他的散文名篇《蓬莱仙境》《海市》。那静静的文思,那滔滔的诗情,像家乡的镜儿海一样深沉,像大海一样浩瀚。

杨朔先生的墓碑是青灰色的,正面镶嵌着他的免冠照片,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杨朔,1910-1968,碑的正文写道:“愿家乡的热土温暖着赤子之心,愿儿子的温暖陪伴着母亲。”碑的背面,刻着朱德总司令赠给他的一首诗:“北华收复赖群雄,猛士如云唱大风;自信挥戈能退日,河山依旧战旗红。”

杨朔的墓只是一个不太引起注意的长方形小土堆,微微隆起于树木下面的青草丛中。土堆离地不过两尺,坟上长满了荒草。我被这种伟大的朴素震撼得几乎落泪。我想起了俄国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托翁的墓就建在远离尘嚣的林荫里,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土堆,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也没有墓志铭。作为作家,他们的精神,他们的思想,他们有筋骨、有温度的作品,他们人性的光芒在许多方面是有相通之处的。杨朔的墓幻化成一种高度,一个令人仰视的高度。我对着这种高度鞠躬,对着这种精神鞠躬,对着这种文学信仰鞠躬。

杨朔先生于1968年8月含恨自杀,他生前身后,有过辉煌,也有过非议。他的散文《海市》,被家乡人用宏大的启功字体,铭刻在海市公园的巨大石碑上,成了海市公园的魂魄。眼下,不论是蓬莱人还是外地游客,不论是老年人还是小学生,只要走进海市公园,只要走到那座巨大的石碑前,都会瞪大眼睛,以仰视敬畏的目光,拜读那方有着杨朔体温、有着杨朔情感的优美文字。

杨朔以另外一种方式活在人间,穿行在蓬莱阁,穿行于八仙渡的千层涌浪上。每次,我领着外地朋友登上蓬莱阁,客人总想目睹海市蜃楼,遗憾之余,我会向他们背诵《海市》里那意味深长的结尾——

“海市原本是虚幻的,正像清朝一个无名诗人的诗句所说的:‘欲从海上觅仙迹,令人可望不可攀。’你怎么倒能走进海市里去?岂不是笑话!原谅我,朋友,我现在记的并不是那渺渺茫茫的海市,而是一种真实的海市。如果你到我的故乡蓬莱去看海市蜃楼,时令不巧,看不见也不必失望,我倒劝你去看看这真实的海市,比起那缥缈的幻景还要新奇,还要有意思得多呢。”

如今蓬莱的风景美轮美奂,比杨朔先生当年的所见更美。墓碑上的杨朔微笑着,听着我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