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地(外一篇)

2024年03月31日

刘洪

我理发都是去幸福支农里一家小理发店,一次八元钱,洗个头,不要钱。去理发的几乎全是舍不得花钱的老年人,年轻的女店主嘴稀甜,大娘大姨大爷大叔地叫着。她喊我大哥,很给我面子。

那天下午,我和妻子开车去机场接放寒假回家的女儿,路过支农里,见时间还早,便顺路去那家小店理个发。

店内有三个顾客,二男一女,女的满头发卷,样子挺滑稽,正在静坐晾头发;一个老头正在理着发;一个中年男人在静候。手握电推子的女店主招呼我说:“大哥,你坐一会儿,很快就轮到你了。”

我坐在那个中年男人的身旁。

对面墙上有面大镜子,从镜子里,能看见身旁的中年男人。我注意到,忙活中的女店主,不时地抬起头,瞅他一眼。他脸上的皮肤灰暗,双眼无神,微胖,松松垮垮地坐着,似乎难以挺直脊梁。

轮到中年男人了。他刚坐稳,女店主就问他:“大哥,你有半年多没来理发了吧?”男人说:“哪是半年啊,足有一年半没来了。”女店主说:“对呀,我记得老长时间没看见你了。你是去了……”男人说:“我是去医院治病了,差点死了!”

这句话惊呆了屋里所有的人。那位晾头发的女人本来是闭着双眼的,此时也把眼睁得老大,满眼飘着问号。

中年男人说,他得的病很稀奇,叫“肌无力”,病情发作时,不能走路,不能下床,不能说话,也不能吃饭,就连吞点口水都没有力气,“瘫在床上,眼看就要饿死啦!多亏俺在北京的儿子,他在电脑上查到石家庄有家医院能治我的病,就去了,治了两个月。”

“石家庄哪家医院呀?”晾头发的女人问,男人回答了她,又对女店主说:“要是不去石家庄治病,我再也不能到你这儿理发了。今天下午,我不仅来你这儿理发,刚才还去泡了一个热水澡呢。泡在大池子里,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享受时,我就想,人活着真好啊!”

女店主说:“大哥您有福啊!有个孝顺儿子,又遇上了好大夫。经过这件事,您的福分会越来越大。”

男人说:“但愿吧!不管福大福小,好好活着才是最主要的,不生气,不上火,按时吃饭,不挑食,事事想得开,比什么都好哇!”

女店主说:“对!大哥,您说的句句在理呀!我真喜欢听您说话。”

我无意中看到,那个晾头发的女人听到这儿,扭过头翘着嘴角笑了。

女店主又问:“大哥,您住了两个多月的院,怎么一年半没来我这儿呢?”

男人说:“我出了院,身上有些劲了,就和俺老婆去了北京,给儿子看孩子去了。得病和治病的时候,一直是俺亲家两口子看孩子,咱得去替替人家呀!咱这个爷爷奶奶不能白当了,你说是不是?昨天我们刚从北京回来,今天就来你这儿理发。说真的,大妹子,你这个小店,有些日子不来还挺想的!”

女店主挺感动,说:“大哥,您的心眼真好,您儿子有您这样的爹,也是有福啊。我呢,有您这样的顾客,也沾上福啦。”

男人说:“两好赶一好吧。自从得了这场病,我就觉得人一定要对家人、朋友好点。”

听着听着,我也很感动了,对眼前这位老兄挺敬佩,有个细节也让我对他很有好感:他先是去洗澡,洗得干干净净的再来理发,充分体现了对女店主的敬重。我甚至认为,他此次转危为安是他做好人得到的福报。

中年男子理完发告别时,女店主抢先一步替他掀开厚重的棉毡门帘,并撩着门帘目送他走出老远,叹了一声。我知道,这位老哥尽管治好了病,但走起路来,还是不如一个正常人那么稳健有力。

轮到我理发了,女店主对我说起了刚才这位老兄。“去年春天的一天,他来理发,刚把门帘撩开,就呼咚一声栽倒在门槛上。哎呀,真吓人啊!他咬着牙使劲,愣是一寸一毫也动弹不了,因为身上没有力气啊。他怎么会得这种病呢?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看见过他。有时我就寻思啊,他不会早就……来我这儿的顾客都是上了岁数的人,一旦有哪一位长时间不来了,我就开始瞎想了。刚才这位大哥,一掀门帘走进来,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原来他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一步就迈过门槛了。”

我说:“看来你这个小店是个福地,能按时来这儿理发的人,都是一些身体硬朗的人,都在证明自己有福。”

女店主笑了起来:“谢谢大哥捧场。”

晾头发的女人也跟着说:“至理!至理!”

那天去理发,因为是周日,人挺多,我便坐在理发店门口的树荫下耐心等待。

从东面走来一男一女,像是一对夫妻。来到理发店门口,那男的撩开珠帘往里一瞧,对身后的女人说:“人不少啊!”又把头拱进珠帘,朝女店主说:“不好意思,下一个能不能让俺老婆理发啊?”

女店主说:“大哥,你别叫我为难,你看,这么多大姨、大叔、大哥在等着。我同意,管用吗?”

男的仍然把头留在珠帘里,问:“哎,长辈们、兄弟们,发扬发扬雷锋风格好不好。俺老婆这两天咳嗽得厉害,是个病号,先让她把头发拾掇了,快点回家吃药,你们看,行不行啊?哎,大姨,你是下一个吗?哦,应该叫您大嫂吧?瞧我这破眼。”

屋里无人搭腔,但有个女人低声笑了一下。

男的从珠帘里拔出脑袋,朝妻子做个鬼脸,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妻子说:“行啦行啦,我可以等,你买菜去吧。”男的说:“要不,你回家吧,把药吃了,发个汗,睡个午觉,明天再来,也不差这一天,我就不信头发一天不拾掇就能……”女人声音尖利地打断了他的话:“赶快去买菜,买了菜赶快回家做饭,孩子快放学了。你烦死我啦!”说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男的做个鬼脸,向西面的菜市场走去。我发觉他的头发乱七八糟的,既长又脏。真该“拾掇”头发的,应该是他吧。

女人在门口等待。门口仅有的凳子被我坐着,她只好站着。树荫很小,她站着等待的时候,距我很近,很浓的低档化妆品的气味,她不断地咳嗽。

我站了起来,对她说:“你过来坐吧。”她摆手谢绝。我说:“你坐着咳嗽会轻一些。”她依旧摆着手,咳嗽着,真是一个犟种。

这时,屋里有位大娘说:“我说小媳妇啊,人家师傅好心好意让你坐,你就坐呗。”

又传出一位中年大嫂的声音:“大妹子,要不你进来坐!屋里有风扇,风凉些,我出去溜达溜达。”

女店主紧跟着说:“进来坐吧!嫂子。”

女人没搭腔,只顾咳嗽。最后,她坐在了我让出的方凳上,咳嗽果然轻了一些。

她嘴唇血红,脸上涂着挺厚的增白霜,双眉纹得细细弯弯的,还可以清晰地看见残留的眉茬子,就像秋天砍去了玉米稞子后的庄稼地。我站在毒辣的日头下,不由得想起她那个头发乱糟糟的丈夫。

他来了,左手提着刚买的菜,是最便宜的一大捆小油菜,菜上有不少的黄叶子,右手提着半个西瓜,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瓜瓤鲜红。

“来来来,吃块瓜,润润嗓子,压压咳嗽。”他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瓣新鲜红润的西瓜——半个西瓜已被切成一瓣一瓣的。

她皱着眉,翘着兰花指,接过瓜瓣轻轻咬下那个红尖,懒懒地嚼着。挺神的,吃着西瓜,咳嗽轻多了。周围的空气里,顿时飘着西瓜的香甜味。

看着妻子一口一口地啃着西瓜瓤,男人的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他用舌尖舔了舔上唇,有点陶醉地说:“慢点吃,还有好几瓣哪!你吃完瓜,一定记着把瓜皮扔在西面那个绿色的撮子里。喏,就是它。”他用手指着门东侧的撮子,“别四处乱扔,人家把地面扫得这么干净,弄脏了不好……”

吃瓜的妻子又开始咳嗽。“啰嗦!啰嗦!叫你别啰嗦,你偏爱啰嗦,赶紧回家做饭吧!”啪的一声,她把咬了一大半的西瓜摔碎在地上。

屋里的人哄然大笑。

男的朝我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弯腰把碎西瓜一一捡起来兜在手里,扔在那个撮子里,提着菜向东讪讪走远。

屋里那位大娘说:“小媳妇啊,你有福哇,摊上了这么好的男人!”

女人说:“有什么福!够死了!啰嗦起来一点也不像个男人,一听他说话我就咳嗽!”

屋里另一个中年女人接着说:“对你好才啰嗦呢!如果一天到晚对你不理不睬的你试试?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啊,大妹子。”

还有个女人,听声音也像是个中年人,她发着感叹:“这年头啊,心眼实诚的男人少啊,净会耍嘴皮子的男人多得是。能摊上一个一心一意对你好的人,说真的,吃糠咽菜也香甜。”

屋里一位男子突然扯着嗓门喊叫起来:“哎,我说大伙儿,我可是个男人呐。咱不要守着和尚骂秃子好不好哇?”

满屋女人都笑了。

“哎,门口的大妹子,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让你先理发,你进来吧!嘿嘿,谁叫咱是个爷们呢,真爷们就应该让着女同胞。大伙儿说说,我这个男人怎么样啊。”

“能怎么样,又是个耍嘴皮子的呗!”

大娘的玩笑话,再次逗得满屋人大笑,就连一直阴着脸咳嗽的女人,也忍不住低头笑了。

我知道,屋里那个爷们,与其说是礼让眼前这位女人,不如说是同情她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