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偷了俺家的兔子

2024年03月28日

焦辰龙

在所有的小动物中,我最喜欢兔子,它曾经是我童年的玩伴儿,也是我童年时一个残破的梦。

1961年元月,我回老家过春节,因故滞留家中。那时,我们家养了一只山羊、一只灰色的短毛兔子。

小灰兔是母亲挎着柳条篮子,从十里堡我大舅家逮回来的。第一眼看到小灰兔时,我发现它也在扭着头,支棱着长长的耳朵,用圆圆的、亮亮的黑眼睛看着我,仿佛要和我说话。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它。

天井里靠近北屋的东墙根,长着一棵枝干虬曲的大枣树,树下的泥地上钉着一根木头橛子。白天,我们就把那只山羊拴到木头橛子上,夜里再把它牵到屋里。

那只兔子,刚拿回来时就在屋里放养着。后来渐渐大了,母亲说,要在外头盘一个兔子窝,白天黑夜都在屋里,有味儿。

母亲请西邻的显义叔帮着盘兔子窝。显义叔的祖父和我的曾祖父是亲弟兄俩,两家是没出五服的本家。

显义叔来盘兔子窝时,没有绕道走东胡同,推开俺家用树枝子编扎成的街门,而是抄近路,从西园子北墙一个倒塌的豁口处爬上来的。因他挽着裤脚,两条小腿还让放在豁口处的树枝划破了,母亲急忙找出家里的红药水先给他擦腿。

其实,他从豁口处那儿爬上来,也省不了多少劲儿。俺家西园子的地势比后街的街面要高出三四尺,站在后街上看俺家的西园子墙,像一道崖头。

显义叔眨巴着一双小眼,房前屋后的瞅了一会儿,建议把兔子窝盘在西屋山头一间早已坍塌的磨屋里。

母亲说:“盘在北屋的窗户底下行不行?”

显义叔摇摇头说:“天热了,窗户外面有味儿呀!”

母亲只好同意了他的建议。显义叔先用锨和了一堆泥,又在地上挖出一个半尺深、八印锅大的圆坑,然后从腰后抽出一把瓦刀,用砖转着圈往上砌,一边砌一边缩口。砌到齐腰高时,只有一个很小的方孔了,用两块整砖就可以盖住。从旁边看过去,兔子窝就像一口倒扣着的水缸。

显义叔揪住小灰兔两只长长的耳朵,把它放到了新“家”里,然后把瓦刀插到腰后,笑嘻嘻地拍拍手,一副很有成就感的样子。

母亲留他吃饭,他不肯。母亲忙不迭地跑到屋里,拿出提前预备好的5个鸡蛋,硬塞给了他。

一家人一直把显义叔送出街门,送出胡同。

母亲上西园子拔来几把青草,往窝里一扔,算是给小灰兔开饭了。

母亲叮嘱我们:“不要对村里人说我们家养了一只兔子,平日有小孩子来玩,也不要领着他们到兔子窝那里玩儿。”我问:“为什么?”母亲说:“如果哪个坏孩子看着小灰兔子好玩儿,夜里会把它偷走的。”我还是不明白,兔子窝那么高、口儿那么小,小孩子即使把胳膊伸进去,也抓不到兔子呀。

每天早晨,母亲上生产队干活儿、二姐到村子东南角的完小上学之后,我就和三姐、弟弟在天井里玩儿。那一只山羊是我最好的玩伴儿。一有机会我就偷着骑羊,准备着以后回烟台时,向同学们吹一吹,我在老家骑羊啦!

但我每次刚爬到羊背上,山羊就拼命地抖动身子,还没跑几步我就被它甩下来了。嘿,这家伙!

每天上西园子拔草、喂兔子的任务由三姐和弟弟包了。有时候,把青草丢到兔子窝里之后,弟弟还趴在兔子窝上,和兔子拉一会儿呱:“咦?……你怎么不吃了?你还嫌饭食不济呀?小兔崽子!看我怎么揍你!”说着便使劲往兔子窝里伸胳膊,像是要去抓住兔子教训它。他的两只脚在空里蹬着,一条手臂都伸进窝里了,还是够不到兔子的一根毫毛。

我和三姐在一边让他逗得哈哈大笑。这时,拴在天井东墙根大枣树下正在吃草的老山羊,就仰起头翘着山羊胡子咩咩地叫上几声,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有一天早晨,我还在被窝里睡觉,忽然被母亲的怒吼和二姐、三姐嘤嘤的哭声惊醒了。睁眼一看,见母亲正站在屋中央,黑着脸,不知道在骂谁。

原来,昨天夜里我家的兔子被人偷走了!我既心疼,又害怕,忙不迭地穿上衣裳,和母亲、姐姐们又在天井旮旯的好一顿找。哪里找得着啊?

二姐和三姐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起来,我和弟弟也在一旁抹眼泪。

母亲气得在天井里直转,最后一跺脚上了西园子。西墙根下卧着一个单干时打场用的碌碡,母亲站到碌碡上,把显义叔喊了出来。

“显义!……”母亲问道,“你后半夜是不是把俺家的兔子偷走了?”

显义叔的脸红红的,嗫嚅道:“二嫂,我……我怎么能干这种缺德事儿呢?”

母亲说:“这庄上就你知道兔子窝在哪儿!”

显义叔说道:“二嫂!俺不是那种人!”

显义叔的母亲和妻子这时也从屋里出来了。

他母亲说:“他二嫂!……俺们就是饿死,也不能去偷你家的兔子呀!”

他妻子也说:“二嫂!他若是干了那种事,能瞒得了我?你上俺家看看,里里外外有没有一根兔子毛?”

母亲没话说了,从碌碡上下来。她的脸憋得通红,胸脯在急剧地起伏着!

显义叔的两条粗布裤腿是放下来的,看不到里面的干腿是否有划伤?西园子北墙的豁口处,那一堆树枝子显得有些凌乱,不知道是有人趟过还是被风刮的。

母亲无奈地回家了,坐在炕沿上呜呜地哭泣:“庄上的人这是欺负你爸爸不在家呀……”

那时父亲还在烟台工作,他是当年冬天回乡的。

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哭得那么伤心。

家里那只兔子,既是一笔不小的财产,把它养大了换成盐,够一家人吃大半年,又是一家人伺候的一个活物儿,生生让人偷走了,比剜母亲的心都疼。

傍晚,夕阳西下,炊烟袅袅。树上的鸟巢里,一只小山老鸹在呱呱直叫,呼唤着外出觅食的大山老鸹快点归来。

三姐提溜着柳条篮子上西园子拔来一些青草,转到西屋山头下的兔子窝前。她挪开窝上的两块砖,一见窝里还是空空荡荡的,忍不住又哇哇地大哭起来:“灰兔子呀,俺等了你一天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吃饭呀?”

弟弟在一旁也跟着哭起来:“兔乖乖呀,俺三姐把门开开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呀?”

正在东墙根大枣树下吃草的山羊听到三姐和弟弟的啼哭,高高地仰起头,抖动着山羊胡子咩咩地叫了起来,像是在呼唤灰兔子回家,又像是想安慰三姐和弟弟几句。

我走到山羊跟前,蹲下来,紧紧地搂着它的脖子:“老山羊,以后我再也不骑你了。我长大了,你也驮不动我了。以后,我们就只有你这一个伴儿了……”

我又抬头看一看大枣树,在心里念叨:大枣树呀大枣树,你骑在墙上,站得高、看得远,昨天晚上可曾听到过什么动静?可曾看到过什么人?可知道咱们家的兔子让谁给偷走了?

一阵风吹来,大枣树的枝叶摆动了几下,像是在歉疚地摇头。

那天吃了晚饭之后,一家人都没有睡意,闷闷地呆坐在堂屋里,忍受着失去了家中一个活物的煎熬。一灯如豆,把母亲的身影投放到土坯墙上,像一棵被狂风吹弯了的榆树。

二姐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把兔子窝盘在里间屋。”

弟弟说:“夜里我搂着兔子睡!”

母亲说:“我后半夜隐隐约约听见兔子在窝里来回扑腾,还以为它是饿的呢。”

也许,当时它正在东躲西藏想躲开那一只在黑暗中伸向它的手。

当初显义叔为什么要把兔子窝盘在西屋山头那里呢?是因为那儿隔着西园子近么?他若是把兔子窝盘在北屋的窗户底下,看看谁敢来偷?

倘若亲眼看到一个人把兔子捉走了,难过一阵子也就死心了,但我们什么也没看到,因此就不相信它已经死了,总幻想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它还会回来。

从那以后,俺家和显义叔家的关系疙疙瘩瘩了好几年,一直到“四清”运动。

“四清”工作队一进村,先把大小队的干部们传到家庙里训话。父亲回乡后兼职生产队的会计,也被叫去了。姜队长气势汹汹地训斥他们,要他们回家好好考虑,交代问题,负隅顽抗的,要交给群众批斗!父亲1948年在烟台时被抓过壮丁,精神包袱很重,他跟母亲说:“若是让人们来斗我,我就不活了!”全家人心惶惶。

显义叔是村贫协委员,工作队的依靠力量。

有一天深夜,他忽然从俺们家西园子的豁口爬进来,小声叫开了门。他的手背、脸颊被树枝子刮破了好几处。

他声音颤抖地对父亲说:“二哥!你没事一定别乱交代!今天后晌开会姜队长说了,你账上没有问题,被国民党抓兵是受害者,开斗争会时就不算你了。”

他说完急着要走,母亲忙不迭地找出红药水要给他擦手、擦脸。

他忙说:“不用擦!……我就说是走夜路摔了个跟头!”转身急急地走了。

母亲手拿着红药水瓶子,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去年麦熟的时节,我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

家里的老屋已经被拆掉了,当年盘兔子窝的地方早已找不到了。和东墙长成一体的大枣树还在,但地上没有了木橛,更没有了老山羊的踪影。那棵大枣树也显得更苍老了,大半边躯干已经没有了树皮,树冠上,稀疏的绿叶间,零零落落地挂着一些青涩的枣子。

我问弟弟:“你还记得么?1961年春天,咱家养了一只灰兔子,有一天夜里不知道让谁给偷去了?”

弟弟说:“模模糊糊地记着有那么一回事。”

我又问:“小偷找到了么?”

弟弟笑着说:“当时说说就完了,上哪儿找呀?真要是找到了也不好,他一家人在庄上多少年都抬不起头来。”

黄昏时分,西墙上空摇动着一团团墨绿色的树影,树间挂着一轮圆圆的、红得透明的夕阳,袅袅升起的炊烟中,传来了女人们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孩儿哎!妮儿哎!……

西园子的北墙早已用土坯重新修好,原来的豁口处,东倒西歪地堆放着几捆玉米秸、棉花柴。有了液化气罐和各种电炊具之后,它们已经没有用场了。

西墙根下,那个碌碡还在,但已经被土埋了半截,露在地面上的那半截,像一个被土埋到脖颈的老人,默默地诉说着半个世纪以来的岁月沧桑。

一切看上去都那么温馨,却又透着一股淡淡的乡愁。

隔着一道土墙,我又见到了西邻的显义叔。他正提溜着一只水筲,在给天井里的几棵山楂树浇水。他老伴儿坐在马扎子上,在看老母鸡一个一个地进窝。

显义叔当年的一头乌发,现在全掉光了,一张四方脸,瘦得只剩下一张黑黢黢的皮,两只小眼睛深深地陷在了眼窝里,背也驼得厉害,走起路来像是不断地向前鞠躬。他穿着一条浅灰色的棉布裤子,挽着裤腿,裸露着两只干瘦的小腿儿。

在夕阳余晖的斜照下,山楂树半是碧绿半是金黄。显义叔弯曲的驼背也亮亮的,像背着一袋子黄金。

他一见是我,忙不迭地放下手中的水筲,蹒跚着向我走了过来,一边走还一边“鞠躬”。我忙站到当年母亲站过的那个碌碡上,向他伸出手去。他也把一只手抖抖地伸向我,两只手隔着一道土墙,穿过多年流逝的岁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我说:“显义叔!身体还好吧?”

他苦笑着说道:“只能说还活着,身上没劲儿了。”

80多岁的人了,7个儿女都长大成人了,他也老了,连腰都累弯了。

“唉!”他叹息道,“年轻时孩子多,吃不上饭,现在生活好了,却又吃不动了。”

他老伴儿在一旁笑道:“大妮、二妮把肉煮得烂烂的送来了,他却吃不上几口!”

听老伴儿说到吃肉,显义叔忽然把头低了下去,像是要避开我的目光……

良久,他才又抬起头来,说道:“有工夫过来喝茶,我有小女婿捎来的明前龙井哩!”

我连忙高兴地答应了。

当我从那个已然被土埋了半截的碌碡上下来时,我觉得身后那一道土墙,比童年记忆中的土墙矮了许多。

看看眼前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庄稼人,我真的不相信他当年会偷我们家那只兔子。

那件事究竟是谁干的呢?这个包袱也许永远也解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