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宿漫忆

2024年03月27日

小非

只楚公社孙家庄东北有条河沟,平日几乎无水,汛期往往泛滥,村里人截了条南北向的水坝,蓄成了个小水库。略偏西北就是著名的烟台机床附件厂的铸造车间,再往北是化肥厂,生产中的冷却水都排往了水库,据说里面含有化肥元素。孙家庄的老百姓说,别看水库有氨水的臭味儿,但浇地爱长庄稼。

工友冯仲生的家就在铸造车间院外三四百米的地方,那里有一长溜平房,是1958年大炼钢铁时的产物,住了八户厂里的职工,号称“八大家”。

我与小冯同在自行车厂电镀车间,他是钳工,我搞电气焊维修。他们班组经常需要我们配合切块钢板或是焊接个组件,我和他就熟悉起来。我那时住宿舍,环境很差,他说要不你去我家住吧!

我从知青点进厂是1976年10月24日,“霜降”的第二天,已有寒意。集体宿舍由大仓库改建,大通铺用砖头摞起当铺腿,上面铺着红松板子。睡了几天后,感觉不太对劲儿,掀开更生布外皮的麦秸草褥子一看,没有干透的木板上渗出了许多水珠。

宿舍大门朝北,是那种带地沟的推拉铁门。厕所远在百米开外,夜里小解的人,爬起来就在门口尿,尿液积聚地沟,门很快就冻住了。夜里北风劲吹,骚乎乎的味道弥漫在宿舍里,憋得人喘不过气来。更要命的是,雪花顺着敞开的大门往里飘,寒气入骨,穿着棉袄棉裤盖上被子,依然冻得直打哆嗦。

感冒发烧的多起来后,厂里找来油漆桶当尿罐子,又让我这个电气焊工用气焊把子将冻上的尿液烤化,安排人把积存的尿液弄出来。然而根本清不干净,一到夜里,大门又冻住了,只得加挂了一层帆布门帘。后来厂里领导让我们搬到气焊车间楼上,下面昼夜都在焊车架子,几十把焊枪呼呼作响,寝室里也不安静,不过房门朝东,暖和多了。

我们几十个人是一同进厂的蓬莱老乡,有位姓高的下了小夜班,经常抱回一摞包装箱板子,用螺丝刀、钳子起木板上的铁扣子,吱吱扭扭的响声把大家都吵醒了。谁说他也不听,而且振振有辞,说是准备结婚时做家具当隔板用,碍你们什么事儿了?

大家气不过,有人提议将他藏在铺位下的板子扔了。我说他继续往宿舍带怎么办?得想个说辞吓唬他一下。室友把木板扔了后,他回来破口大骂。我说刚才保卫科来人了,是他们拿走的,说你这是偷窃,天亮后让你去保卫科交待。

他一听顿时泄了气,嘴里嘟囔着我又没往家拿,赖不着我,我不去。我说你这样说倒是有道理,不去就不去,但是继续往宿舍拿要是再让保卫科翻走就麻烦了,此人就此消停了。许多年后与当年的舍友喝酒,我问老高现在干什么?他们说早调回蓬莱了,没有消息。大家说起当年的事儿,忍俊不禁。

也许命中安排,我这个人注定要过漂泊的日子。其实人生一世,就如一叶孤舟在大海上漂荡,海天茫茫,不知道彼岸究竟在何方。

1959年春天,母亲带着两周岁多的我,从天津迁至重庆,与刚从朝鲜归来不久的父亲团聚。然而,开心的日子没过几天,母亲就把我送进了鹅岭公园附近的八一幼儿园。那里是全托,似乎在一座山上,是那种崖面直立的石山。我嚎啕大哭,死死抓住母亲的手不肯松开,当然一切都是徒劳的。

后来重返故地,我想找寻那个地方,结果一无所获。重庆到处上坡下坎,感觉哪里都像。昔日的部队早已移防,营区周围矗立起了高楼大厦,早年的影踪已若浮萍被风吹散了。

不久,父亲去了下面的部队。母亲带着我搬到乐山专区夹江县没几天,父亲就进藏平叛了,一去两年多,母亲又把我送入全托。彼时已进入三年困难时期,物资匮乏。有天傍晚吃饭,每人定量两个小包子。所长的儿子长得肥硕,三口两口填到嘴里后,又找老师要。老师说哪位小朋友分给他半个?大家纷纷举手,不知怎么就选中了我。

当晚我饿得受不了,竟然从幼儿园跑了出来。县城不大,夹江穿城而过,只记得回家要穿过一座月亮桥,是那种铁索吊桥,上面铺着木板,摇摇晃晃的。由于拉索很高,老远就能看见,我奔着桥去了,颤巍巍地过了江。走进院子后却不敢进家门,坐在天井的石坎上发呆。幸而母亲送客出门发现,惊讶之余立刻把我领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老师发现我不见了,所长闻听后吓坏了,除了责任外,母亲彼时是县人委的文教科长,也就是如今所说的县政府的文教局长,是他的顶头上司。母亲当然也没有客气,我则从此转上了日托。

搬到雅安后,大妹妹在青衣江北岸商业局幼儿园上全托,周六接回,周日送去。有一次,保姆婆婆身体不适,让我坐摆渡船送妹妹。到了幼儿园,妹妹拉着我的手不放。我体会过那种恐惧的滋味,又把她领了回来。

母亲当兵出身,中南军大毕业,参加过广西剿匪,也去过朝鲜。我后来问她,家中有保姆,为什么还要让我们上全托?她说本想从小锻炼你们独立生活的能力,没想到你们却如此恋家。

1963年秋天,我到雅安苍坪山一三○师子弟小学读书,也是寄宿。学校在一个平坝上,当地百姓叫飞机坝,据说曾是二战期间美军的一个临时机场。

每当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洒满校园时,我就特别想家。我是小时候学习成绩特别好的那种孩子,老师非常喜欢我。有一天晚饭后,班主任翟老师有些爱抚地摸着我的头,我不知怎么脱口而出,喊了声“妈”,老师会心地笑了。同学们也笑了,不过他们是在善意地取笑我。

不久,我们在坡上树林里发现了一个骷髅,胆大的同学用竹竿挑起来转悠着玩,不知怎么扔到了我的怀里,吓得我当晚噩梦不断。那一阵胆子特别小,一听到鬼故事,晚上睡觉就出冷汗。

后来我们整体转到山下的八一小学,还是寄宿制。除了一三○师的子弟,还有雅安军分区、汽车二十团以及四十五医院的,比过去热闹。周末回家后返校,大家或多或少会带些零食。四十五医院院长的儿子比较壮实,经常抢别人的东西吃。有一次他抢我带来的饼干,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和他打了起来,结果不分胜负。从此,他见到我收敛了许多。

1965年5月随着军衔制度的取消,为了不搞特殊化,八一小学合并到了地方。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再也不用住校了。

回到故乡后,我在蓬莱小门家公社高中读书。那时学制两年,学校两个级部四个班,每个班男生一间宿舍,两溜大通铺,人挨人挤在一起。入校不久,班主任就让我们抬土去垫宿舍北墙和院墙间的夹道。厕所离宿舍挺远,晚上起夜,同学们推开北窗就尿,时间一长,尿液沤过的土就变成了上好的肥料。

学校有不少土地,除了小麦,苞米地瓜花生和蔬菜什么都种,这是学农的重要内容。过段时间,老师就会让我们把过道的土铲出来肥田。我们用棉槐筐抬到地里,然后再用新土回填夹道。

学校建在曾经的荒冢上,五排平房,学生宿舍在最北面。一个周末,同学们都回家了,除了看门的炊事员,学生只剩下了我自己。傍晚,天下起了大雪,气温越来越低,屋里冷如冰窖。学校周六不发电,我那盏煤油灯是用墨水瓶做的,一灯如豆,那一日更是如同鬼火般孤寂。不知何时,油干灯灭,四周顿时漆黑一片,窗外北风正凄厉地怒吼着……

我躺在大通铺上,想到床下曾经的白骨,万般恐惧,吹口琴、唱歌都不管用,吓得只好把同学们的被褥都折腾出来,垫了好几床,又盖了好几床,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早上醒来,大雪几乎把门封住了,雪花从门缝挤了进来,屋里也是一片白色。

高中毕业插队时,大队用县里拨的安置费给我们知青点盖了四栋连体宿舍,与农家房屋别无二致,每栋四间。不过没有院墙,堂屋也没有灶,是堆放农具的,自然屋里也没有炕。四根粗些的洋槐枝插入泥地后,用锤子砸进去就是床腿,转圈再以洋槐枝围绕起来,用铁丝捆住床就做好了。铺板则是棉槐条子编的篱笆,再铺上草褥子。

村里的乡亲冬季都靠烧炕取暖,我们的屋子却一丝热气也没有,冷得伸不出手来。睡觉时脱下外套后,其他衣裤都裹在身上,蒙上两床被子还是冷。当然伙房那栋房子有铺炕,不过十七个人,还有六位女生,谁都不好意思去那里,只能当作杂物间。

没想到进了工厂,住宿的条件还不如乡下。其实就是家在市区的,那时住得也逼仄。不久恢复高考的消息公布,我想参加。然而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大宿舍里,班次也不一样,实在吵闹,根本无法复习。

师兄李国永便在更衣室用包装箱给我搭了张床,长不到一米六,宽只有八十厘米,那是室内能够省出的最大空间,蜷着身子才能躺下。屋内有个小窗与锅炉房相望,透过玻璃可以看到熊熊的火光。锅炉依靠喷射柴油燃烧,声响也很大,不过毕竟可以独处一室了。

小冯看到后说,别将就了,我家宽敞。“八大家”确实比市区人家住得舒服些,那里是城市边缘,或者说就是乡下,天大地大。

小冯的父亲冯庆云行伍出身,河北大名府人氏,1947年在家乡入伍去了二野三纵,也就是后来的十一军。冯庆云所在的三十三师入朝作战期间归三兵团直接指挥,1954年9月回国后转隶二十六军,驻地胶东半岛。

小冯的父母热情厚道,虽是家常饭菜,然而比起食堂还是多了几许温馨,让我感到了家的温暖。几杯地瓜烧下肚后,他的父亲打开了话匣子。

1956年他从龙口转业到烟台机床附件厂时,是九十八团通信连一排排长,到了附件厂还是老本行,分在了保卫科,是厂里警卫大队大队长。后来厂里考虑铸造车间远离厂部,处地偏僻,需要加强安全保卫工作,就把他调过来专门负责这一块。厂子的前身为胶东军区兵工总厂,1949年深秋迁入烟台,刚开始叫烟台机械厂,1951年改称华东工业部烟台机床厂,国内第一台“三爪自定心卡盘”就出自他们厂。他转业那年,根据第一机械工业部的指示,改成了烟台机床附件厂。

他说,1966年9月,厂里卡盘类技术设备和人员奉命迁往呼和浩特,当时内蒙古有个下马的探矿机械厂,一机部将这两块合并组建了呼和浩特机床附件厂。搬迁安装试车只用了二十三天,三千四百一十名职工及家属分两批乘专列抵达,也是奇迹。

他说的不假,沿海装备制造业向内蒙古转移,是在特殊历史条件下,按照一机部行政命令执行的,非企业自愿。但在当时“好人好马(设备)支边疆,哪里艰苦哪安家”的大环境下,不想走也得走,只给了家属在农村的特殊政策,随迁后可以农转非。

其实小冯家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三年困难时期为了压缩城镇商品粮供应人口,动员“家属还乡”。冯庆云响应号召,小冯的母亲带着他和大弟弟回到了故乡。他的小弟弟1960年在老家出生,冯仲生推算他们回乡大概是在1959年底,一待就是四年。1963年夏季冀中冀南大水,为确保京广线安全,大名列为行洪区,流经县境的漳河、卫河与马颊河,将他的家乡淹没。大水后赈灾,小冯母子四人得以重回烟台,再次成了城里人。

我坐在他家大炕上,听他们唠起这些家常,零零碎碎的往事,拼接起了那个时代的图景,使我对历史的认知不断加深。当然我也没好意思天天往他家跑,隔三岔五住上一宿,就可以缓解疲惫与孤独,如同人生的驿站。

我成家后,有段时间还是有寄宿的感觉,三户人家挤在四十平方米左右的屋子里,每家一间,厕所公用,有阳台的那户不能用厨房,一过就是两三年。

后来倒是有了独立的房子,然而1986年、1993年我两度借调到济南工作,1994年末又去市政府驻北京联络处工作了差不多三年,还是脱不了住宿舍,人生仿佛始终都在旅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