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花

2024年03月26日

刘美花 冯宝新

鹅黄色的小小苦菜花,在萧条的早春唤醒了大地。看着田野里的苦菜花,小说《苦菜花》里的情节和电影《苦菜花》中的镜头便会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苦菜,斗严寒,凌霜雪,根是苦的,开出的花儿却是香的,这多像我的母亲啊!

母亲是海阳市徐家店镇岚店村人,出生在1938年一个秋雨绵绵的夜晚,在家中她排行老五。姥姥一共生了13个孩子,只活了6个,直到五十多岁才有了一个男孩。失去了7个孩子的姥姥,不想让悲剧再发生,她想给女儿找个行医的做女婿。

姥姥也没有读书,但她认识到了知识的重要性,就跟姥爷商量,要让我母亲这个小闺女读书。她说:“即使吃糠咽菜,也要让老五读上高中。”一家人东拼西凑筹集够了学费,母亲踏上了去海阳徐家店的求学之路。

早出晚归、顶风冒雨地奔波对母亲来说本是小事,无奈老天捉弄,她在一次上学路上被大雨浇透了衣裳,坐在教室里上了一天的课,身体把湿透的衣服烤干了,人却发烧了,整整在家昏睡了三天三夜,小小年纪就落下了风湿病。

中学毕业后,母亲以优异的成绩考入烟台一所幼儿师范学校。在读到一年半时,赶上了三年困难时期,她们那一批学生随着政策调整,被取消学籍,不得不退学回家。回到小山村,母亲年轻漂亮有文化,特别引人注目,上门儿提亲的踏破了门槛。

在姥姥的执念下,母亲不情愿地嫁给了大她8岁、在城里一家食品厂诊所当大夫的二婚父亲。那年月,日子过得紧巴,父亲从食堂里打来的那点饭菜,根本填不饱两个人的肚皮,母亲很快就饿得支撑不下去了。她叹息说,自己就是苦菜命,城市没有适合她的土壤,还是回小山沟吧。在家乡,没有粮食还有地瓜叶,挖点野菜、摘点榆树叶也能填饱肚子,在城里只能喝西北风了。

回到老家后,母亲暂住在四姨家里。老人说结婚的女人常住娘家,会影响娘家兄弟的运气,而且那时母亲怀了我。过了不到两年,父亲也被列入回乡名单,最后我们一家在一个叫迎门口的村租了三间房落了户。

受传统排外思想的影响,我家在村里总是受排挤,受气的事情接连发生。有人说父亲不懂农活,不能挣10分,只能和妇女一样挣7分。有人说不能给我们批宅基地,不能让外人盖房……这类事情屡屡发生,母亲常跟我说:“你要争口气,好好学习,千万不要和我一样活在这穷山沟,天天累死累活还受人家的气。”听着母亲的话,看着她沧桑的脸,还有那伤痕累累的双手,我心痛母亲,不停地点头。

母亲连生了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受姥姥的思想和村里旧习俗的影响,她感觉在村里抬不起头来,觉得在村里受欺负就是因为没有儿子。直到我四弟出生,她才如释重负。我曾听到母亲对父亲说:“我还要再生一个儿子,等女儿们嫁人后,两个儿子是个伴,这样村里人就不敢欺负咱了。”

九年时间,她生了四女两男共六个孩子,一个挨一个地挤在一铺炕上睡觉。望着渐渐长大的孩子,母亲露出少有的笑脸。她抚摸着最小的妹妹说,娘是一棵苦菜,你们是苦菜上开出的花,你们都要努力。

和大多数农村妇女相比,母亲是个知识女性,脑瓜活,她利用院子和房前屋后搞起了家庭养殖。养鸡鸭下蛋,养羊挤奶,养长毛兔剪毛卖钱,养母猪卖猪崽。她上山采刺槐叶子沤成猪食,去割青草、挖野菜喂动物们,凡是在农村能想到的挣钱法子,她都想到了,天天忙得像个陀螺。

除了喂养动物,孩子们的衣食母亲也要操心。为了节省,母亲试着种棉花。在胶东这片土地上,鲜有种棉花的,然而母亲成功了。棉花桃子收回家,她自己纺线,借了邻居一台手摇的织布机竟能织出粗布来。她再裁剪出来,每天晚上在煤油灯下缝制。我每每半夜醒来,常常看见她在煤油灯下飞针走线。母亲又是急脾气的人,缝制不出来就通宵不睡,早上我看见她双眼通红,鼻孔黑乎乎的。我们兄弟姊妹从小就是穿着母亲缝制的衣服长大的。

像姥姥一样,母亲关注我们的学习,她成了我们兄弟姊妹的兼职老师。母亲的数学学得好,我读初中的时候,不会的几何题,她就用烧火棍在地上画着讲给我听。我听懂了,她就会高兴地笑,有时还自豪地说:“我在海阳二中可是理科学习尖子,尤其是数学拔尖。若不是因为生了你,我会一辈子当老师。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不要和我一样生活在山沟里……

可是,随着孩子们慢慢长大,吃得多了不说,六个孩子还要上学,家里的钱和粮食愈发短缺,生活更加拮据了。改革开放后,聪慧的母亲天天在想赚钱的法子,她买了一本缝纫剪裁教科书自学,还到外地参加了一个月的缝纫剪裁培训班,比较系统地掌握了裁缝的手艺。由于技术好,价格公道,她承揽了村里所有的加工衣服的活儿。有些邻居生活比较困难,她就收半价加工费。尤其是遇上村里的孤寡老人,母亲免费为他们做衣服。墙里开花墙外香,母亲的手艺传到了十里八乡,不少人上门拜师求教。母亲灵机一动,干脆办了一个“挎包剪裁流动培训班”。她先到有亲戚的村子去开拓市场,让亲戚帮着联系培训场地,请村里干部进行广播宣传。母亲传授剪裁技术,低价收费,三五天的培训班,一个学员只收五十元至一百元不等,遇上家庭生活困难的学员,母亲就免费教学,包教包会。十里八乡有不少人在她的帮助下学会了剪裁手艺。母亲教过的这些学员,有的进了服装厂打工,成了企业骨干;有的办起了个人剪裁小作坊,成了生意人。

上世纪80年代中期,父亲在县城开了个诊所行医,让母亲到城里生活。可是当年被下放的阴影一直在母亲心头萦绕,她胆战心惊,不肯离开农村,一个人留守在家里继续种地。母亲不但养育了自己的六个孩子,还把爱无私地奉献给了她的孙子和外甥,她挨家给我们看孩子。母亲老了,头发白了,腰弯了,走路也不稳了。在多种疾病的折磨下,母亲不到七十岁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母亲,没享受过几天幸福的生活,没穿过几件漂亮的衣服,就带着一身的病痛和对儿女们的眷恋,走了。她像千千万万个中国传统女性一样,不辞辛劳,默默奉献,把自己的爱和一腔热血无私地献给了自己的家人,献给了社会。她们平凡而又伟大。

如今我也老了,对母亲的付出和艰辛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当我以为自己的肩头挑起了足够的责任、可以傲视人生的时候,蓦然抬头却发现,白发苍苍的母亲正以一种无限怜爱、无限牵挂的目光,在天上深情地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