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理所的战友们

2024年03月25日

潘云强

1968年,我参军后到了某师通信营修理所。修理所的主要任务是负责全师通信器材的维修。师一级有线设备为电话机、交换机,无线设备主要为功率15瓦的收发报机和对讲机。

所长叫庆启维,他毕业于重庆某军校。庆所长技术好,器材的一些小毛病,他凭经验便可判断出来。他身材笔挺,大高个儿,举手投足既有军人风度,又透出几分绅士的儒雅。他说话文质彬彬,对下属一般很少批评,说得最重的话是“以后注意点”。如果你认为他的生活潇洒,那就错了。他家在安徽省巢湖畔的农村。那儿本是鱼米之乡,但那个年代却相当贫穷。他的父母和岳父母四个老人已年迈,还有两个尚在读书的孩子。他的妻子患乳腺癌被切除一个乳房,人显得十分羸弱。这一大家子人,都需要他一个人养活。按理说,他转业或是申请调回家乡的部队,未必不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但他从未好意思向组织张过口。

所里有两个技师。一个叫王国杰,他是烟台人,和我是老乡。和所有的胶东人一样,他最大的特点是为人热情。我到修理所半年后,母亲患了一种怪病,浑身长疙瘩,在烟台没治好,想到青岛山大医院瞧瞧,却苦于人生地不熟,家里人有些犹豫。当时,我师在胶南县(现在的青岛黄岛区)驻防。王国杰听说后,主动让在青岛工作的妻子托关系找到了山大医院的一位专家,为母亲看好了病,这让我们很感动。

还有一个技师叫潘金华,因我的桌子与他的挨着,所长就让他对我进行传帮带。应该讲,他是在部队对我有较大影响的人。他有理想、有抱负,意志坚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知道如何为此而努力。他身上那种不服输的干劲以及高昂的情绪对我极具感染力,我曾暗暗模仿他。他也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后来他表现优秀成为通信营长。

所里还有三名技工。郑守信是1966年的兵,入伍时,最初被分到无线电连当报务员,但他怎么都学不进去,相反对电子技术十分痴迷。他常看有关这方面知识的书,电台的一些小故障也能排除。庆所长知道了,把他调到了修理所。郑守信后来的表现证明庆所长这一决定是对的。郑守信话不多,人很文静,他肯于钻研技术,干事一丝不苟,动手能力也特别强。上世纪70年代,市面上还没开始大规模流行电视机,他按照图纸组装了一台电子管电视机。尽管这台机器没有合适的外壳,大家都在裸露的显像管前观看节目,但这件事在师部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也让人们见识了何为电视机。不久,他又组装了一台半导体元件的电视机。我心里也痒痒,要依样画葫芦装一台。可同样的元件、同样的线路板,他装的机器画面较为清晰,音质也好,而我的屏幕雪花大、声音沙哑,信号传输也时断时续。我知道这是组装工艺出了问题,因为二极管、三极管、电阻、电容等元器件,通电后都有各自的电磁场,如果元器件位置安装不正确,电磁场就会相互干扰,质量也就好不了。庆所长转业后,郑守信接任了所长。

另一名技工叫秦淮民,他是南京人。据说他出生在南京著名的秦淮河畔,故名字带着秦淮二字。小秦与我同年入伍,比我小两岁。他又高又瘦,细细的脖子上凸起三根筋,支撑起圆圆的大脑袋,使人很容易联想起电影《烈火中永生》里那个营养不良的“小萝卜头”。小秦天生是干电子的料,他在中学读书时就喜欢鼓捣那些玩意,曾独自组装起收音机、扩音器。到部队后,除了完成本身的维修工作外,他很少闲着,整日待在修理所里,不是焊接个电磁铁小灯,就是鼓捣个自动电风扇。他尤其对各种预警装置感兴趣,他利用振荡器原理搞了不少类型的警报器。他也有缺点,“城市兵”特点比较明显,纪律观念稍差,也不太注意军容风纪。那时部队冬天用凉水洗脸刷牙,他不习惯,聪明的他就到仓库扒出一台报废的老旧电台,从里面拆下来大功率的珐琅电阻,把它接上电,放到冷水里,片刻便有了可供洗漱的热水,有时还用它煮面条和鸡蛋等。但不知什么原因,小秦显得忧郁,性格也较孤僻。为避免与人过多交流,他把座位选择在离窗户最远的地方,那里光线暗得白天也需要开台灯,但他毫不介意。其实他的家境蛮好,父亲是江苏省一位厅级干部,母亲是解放战争时期参军的老革命,在省机关当公务员。他还有一个妹妹。他1973年退伍,分配到江苏省邮电局,仍搞机务工作。1974年我因公去南京出差,与他见过一面,也见到了他年轻貌美的未婚妻。他似乎开朗了一些,在新单位干得顺风顺水。

与他们两个相比,我自认为技不如人,但我要求进步,热爱生活。在为人诚恳、乐于助人方面,我丝毫不比他们逊色,甚至胜他们一筹。在业余生活中,我又是他们两个古板人中间的调合剂,我的俏皮话常把他们逗得笑个不停。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可用完美来形容。

除了我们6人外,修理所还有一位“编外人员”,他是我们师通信科参谋孙甫泉。那时,孙参谋40岁左右,他1947年参军,是招远莱州一带的人。孙参谋参军时是娃娃兵,人机灵,一入伍便被分配到修理所当了技工,后来又担任技师、所长,是地地道道的老前辈。在朝鲜战场,他数次奉命深入前沿阵地,出生入死,抢修各种通信设备,立下了战功。但孙参谋不大会带兵,作风也很难紧张起来,总之给人一个比较懈怠的印象。在生活中我们也常看见这种情况:某人有特长,但其他方面较弱。说实话,把年龄渐大、已不适合在基层工作的他提拔为通信参谋,是部队惜才的一种表现。师司令部里没有比他年龄更大、资格更老的参谋了。

上世纪70年代以前,部队的收发报机是电子管的,而孙参谋从参军起就与此类设备打交道。他对生活中的大小事情都不上心,眼里只有机器设备,他工作上的“拼命三郎”精神在全师是出了名的。电子管机器是铁质外壳,又大又笨重,搬动起来相当吃力,维修时要不停地移动机身、调整角度,十分麻烦。他修机器有一个原则:修不好,不吃不喝,直到修好为止。我曾和他一起修过几次,熬通宵是常事。1971年,我调到师下属的步兵二团任职,离开了修理所。一次,我修设备遇到难题,邀他到我团帮忙。那天,恰巧新婚不久的妻子来部队看我,做饭时不留神,把一个刚买的新锅烧穿了。我有点不割舍(方言音,心疼的意思),他安慰道:“别说你对象是新媳妇,像我老婆那样的老媳妇,烧破锅也是常事。”这句话能从他这么“无趣”的人嘴里说出,让我记忆至今。

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修理所那些性格各异、可亲可爱的战友们的面庞,仍常穿过时光隧道,来到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