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少艳

史铁生在好几篇小说中都提及一个废弃的古园，那就是地坛。园子荒芜没落，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门壁上已褪的朱红、一段段高墙散落的玉砌雕栏，到处是野草荒藤，很少被人记起。地坛历史悠久，在史铁生出生前四百年就坐落在那儿了。

史铁生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地坛的每一棵树下，他都去过。差不多每一米的草地上都有过他的车轮印。冥冥之中，他感觉到地坛一直在等他，等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园子成为他精神寄托的一部分，就是这样一个荒芜的园子，却有稳稳停在半空中的蜂儿、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的蚂蚁，有爬得不耐烦就飞的瓢虫，还有蝉蜕、露水，满院子的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窣窣片刻不息。“荒芜而并不衰败”的园子向他展示了一个鲜活灵动的生命世界。这些顽强的生命引发了他的思考，他感觉生命就是要努力生长，虽然身有残疾，但不能一味消极，要勇敢地活下去。

他摇着轮椅坐在老树下、荒草地上或颓墙边，默坐呆想，看落日西下，余晖洒满园子。苍黑的古柏静默，草木和泥土的味道让他一次次陷入沉思。他的母亲说：“出去活动活动，去地坛看看书，这挺好的。”许多年以后，他才渐渐读懂母亲，母亲说这话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祷告、是对他的恳求与嘱咐。每当他摇着轮椅要出去，母亲便无言地帮他准备，帮助他上了轮椅，看着他拐出小院。他在地坛一待就是一个下午，他不知母亲是如何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地度过每个下午的。母亲为他担心、为他焦虑，又是多么盼望他从颓废中走出来。

他再次摇着轮椅来到地坛，遇到一位老太太，问他：“你母亲还好吗？有一回你母亲来这里找你，她问我看没看见一个摇轮椅的孩子……”他忽然觉着自己跑到地坛的时间太久了，他因为身体的残缺，脾气变得异常暴躁。他无法想象，母亲在偌大的园子里焦急地找他，略显忙乱的脚步在园子的某个角落驻足，又离开，直到看到他安然无恙坐着轮椅，母亲才悄然离开了。园子那么大，母亲走过了多少路，他轮椅压过的车辙都有母亲走过的脚印。母亲为他寝食难安，还总在不断地安慰着自己：“反正我不能不让他出去，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在那园子里出了什么事，这苦难也只好由我来承担。”她确信儿子不仅要活着，还要走一条实现理想的幸福路。

头篇小说发表、第一篇小说获奖了，史铁生多想与母亲分享那一刻，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他的心被遗憾灌满，迷迷糊糊，他听到一个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招她回去了。史铁生在悲痛与惶恐中，开始深刻体会到，母亲当初生他的艰难和母亲活着时所承受的不可言说的苦痛。儿子残疾后她是那么悲伤，可为了儿子能够活下去，她不得不把悲伤压在心底，她内心的痛苦、焦虑，比儿子更甚几倍。

他这么多年在园子里坐着，有时轻松快乐，有时沉郁苦闷，有时悠哉游哉，有时惶然落寞，有时平静又自信，有时软弱又迷茫。他在反复思索：人为什么活着？活着的意义在哪里？生活里的困苦与磨难，如何去应对？母亲所说的一条路究竟是怎样的一条路？母亲的离世让他认清了自己的自私与叛逆，没有好好珍惜之前拥有的一切，等失去后才发现一切已晚。

史铁生文风质朴，敏锐的思索以及残缺的身体使他在作品中执着地探寻着生命的意义。生命是一个不断超越自身局限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遭遇痛苦，努力自渡。史铁生在跌跌撞撞的人生历程中摸索，他找到了让自己不痛苦的秘籍，那就是全然接纳命运，爱自己的命运。

在地坛，认真练唱的小伙子、捕鸟的汉子、朴素而又优雅的女工程师、豪爽的饮酒老人，尤其那个总与幸运之神相差一步的长跑朋友和那个令人心疼的漂亮智障姑娘，他们的生活、生存给予了史铁生深深的触动与感悟。

在我步入中年，经历过各种苦痛挫折之后，再来读他的文字，开始懂得了他的生命智慧。他的文字看着波澜不惊，但是却有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让我每每热泪盈眶，点燃了对于生命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