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的婚事

2024年03月17日

牟宇翔

大姐从小就难管,我妈早就说过,大姐的性格既不像妈,又不像爸,“不知道叫谁踩了生了”。

其实,在大姐上面,妈妈生了5个孩子,都是在三五岁、可以逗着大人开心的时候,因为生天花、麻疹而夭折了。

后来因为生活艰难,爸妈投奔了远在黑龙江的三爷爷和三奶奶,大姐就生在了关外。再后来爸妈要回关内,妈妈抱着襁褓中的大姐跟爸爸坐火车,钱和粮票都在爸爸的口袋里。

没想到,在火车站等车时出事了。

上了一趟厕所后,爸爸错搭上一辆拉“盲流”的车(后来妈妈的调侃),妈妈找不到爸爸了。妈妈抱着大姐整整等了一天,广播室反复广播,爸爸却一直音信皆无。大人还好说,大姐饿得受不了,闭着眼睛一直哭,哭得妈妈心都快碎了。妈妈气得喊:“你这个孩子,一点儿不懂事,再哭我就把你扔到黑龙江里。”大姐根本不理会这些,一岁多的孩子懂什么事啊!

妈妈看着大姐默默流泪,哀求身边的人能不能给孩子口吃的。身边的人都摇头,只有同情的份儿。

这时,一位解放军战士经过,看到这情况,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了一盒饼干,送给母亲,说:“大嫂,快喂喂孩子吧,孩子快饿坏了。”妈妈双手颤抖地接过饼干,眼泪刷地淌了下来。还是人民子弟兵好啊……

到了关内,生活开始好转,妈妈又生下了二姐和我。

“大跃进”期间,妈妈摔坏了腰,不能干重活。我那时小,家里除了爸爸,没有男劳力,爸爸是生产队长,要带头在山里劳动。妈妈跟爸爸商量,让读五年级的大姐辍学,反正大姐读书也不太好。于是,大姐就辍学了,被安排在村里的苹果园劳动。

后来,上面下来了招工名额,村里照顾,让大姐去当工人。于是,大姐就到县修配厂当了一名工人。

可能是缘分吧,大姐夫是一名退伍军人,人长得也不错,尤其是穿军装拍的一张照片,着实迷住了大姐。也许,与妈妈常常说解放军好有关吧。

大姐恋爱了,妈妈对此却蒙在鼓里。

妈妈怎么知道了呢?

原来大姐有个好姐妹,叫小董,经常到我家玩,妈妈也很喜欢她。她到我家后就帮着打扫猪圈,或干一些杂活,跟妈妈很投缘。

闲暇时她跟妈妈聊起大姐,说大姐恋爱啦,您知道吗,还有照片呢!

妈妈眼睛一亮,赶忙问起来龙去脉,小董就有鼻子有眼地讲给妈妈听。妈妈听了这个消息很是高兴,也对大姐留了心眼。一次,大姐熟睡的时候,妈妈从大姐的钱包里发现了大姐夫的军装照和二人的合影。妈妈把睡梦中的大姐揪了起来,起初大姐死活不承认,在如山的铁证面前,大姐只能从实招来。

因为爸爸每年都到县城召开“三干会”(县、公社、村三级干部会议),他就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打听大姐夫家的情况。一名陈家村的亲戚告诉爸爸,大姐夫村是远近闻名的穷村,大姐夫家是村里最穷的一家。两个“最”,可把我爸气伤了,一百个不同意。我村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那几年有句顺口溜,“郝家疃的筷子,邢家疃的碗,古镇都的闺女不出疃。”我本家的姨原打算给大姐介绍一个邢家疃的对象,结果大姐却谈了这样一个穷对象。

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大姐带着大姐夫来我家了。我正在家前面一个碓臼边玩,大姐告诉我:“这是你大哥。”大姐夫送了我一把糖,作为见面礼。

妈妈还是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招待大姐夫。大姐夫介绍了家里的情况,家里有老父亲和一个哥哥,大姐嫁过去就可以当家。爸爸一听,一个18岁的闺女,会当什么家?他当机立断地告诉大姐夫:“我跟她妈都不同意。”大姐赶忙插话,“我活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我爸一听,可气坏了,一脚把大姐从炕上踹到了地下。那天是中秋节,晚餐大家都吃得不高兴。大姐夫喝醉了,躺在炕上,好一顿说胡话:“我回家的时候,一头撞进主格庄水库,死了算啦。可我又会游泳,又死不了……”

爸爸的心是比较硬的,却没忍心连夜赶走大姐夫。

妈妈气病了,寻死觅活的,为大姐的婚事。

妈妈的腰疼病依然很重,经常天不亮就疼醒了。妈妈经常抱怨爸爸,只顾低头干活,生产队长请一天假怎么了!

大姐夫很孝顺,也很会来事,骑车带着妈妈到好几家医院看病拿药,还买来好多补品。妈妈是一个心软的人,慢慢被感动了。她劝爸爸,已经这个样子了,还是同意两人来往吧。

妈妈问大姐:“将来跟这个男人吃苦你不怕啊?”大姐说:“不怕!”

妈妈告诉大姐:“你想嫁过去不要紧,但我不发付你(方言,不给陪嫁),不操办婚事。”

就这样,大姐很简单地就嫁了过去,没有办酒席,只是本家的一个姑姑和婶婶把大姐送了过去。尽管如此,妈妈还是把家里的一对红漆椅子作为嫁妆让大姐带走了。

大姐婚后的日子果然像妈妈预料的那样,很紧巴。每次回来,进家先把抽屉拉个两三遍,再把饭橱翻几遍,跟个饿痨(饿死鬼)似的。妈妈就批大姐:“多亏你没有兄媳妇,如果有了兄媳妇,人家哪能容许你这样!”

我每去一趟大姐家,就如同进了地窖一样,黑咕隆咚的,房间地面也高低不平。走的时候,大姐也没啥给的,总不能让娘家兄弟空着手走吧,大姐夫就说:“煎张小油饼拿着吧。”

后来,大外甥小顺出生,妈妈让我和二姐抬着一篓子鸡蛋去看大姐。我们姐弟俩一路上坡,抬着满满一篓子鸡蛋,步行十多里到了大姐家,看看躺在炕上的小外甥很是可爱,我们都喜欢得不得了。

后来大外甥一直在我家长大,妈妈成了最好的保姆。大外甥住够了姥姥家,星期天我就背着他把他送回去。背累了,我让他下来走,他一步也不走,气得我就扭他的小屁股。扭痛了,他就哭,哭够了走一段,我再背着他走一段。

第二年,第二个外甥小杰出生,妈妈对大姐更好了,不仅让我和二姐去送鸡蛋,还让我俩到小百货店买了一条毛毯带着。看着外甥毛茸茸的小脑袋,我很是开心。

妈妈格外疼爱小外甥,小外甥也很乖。生产队晚上拍打花生(即把花生果从蔓上摘下来),来回妈妈总是让小外甥坐在条篓(长方形的篮子)里,妈妈用胳膊拐着,尽管妈妈的腰罗锅得厉害,但一直都这样。有时候,妈妈对小外甥的好,我都有点嫉妒,因为我是妈妈的老小,还在上小学呢。

后来妈妈因病离世,孩子们也享受不到姥姥的爱了。

好在大姐夫既勤快,又能干。那几年,村里有金矿,大姐夫就去打工,用手推车往山下推矿石。这是个体力活,那里的山又高,路又险,一天下来,尽管挣不少钱,但累得腰酸背疼腿抽筋。

那几年,大姐夫虽然积攒了一些钱,但大外甥上职校、小外甥上武校也花了不少钱。大姐夫很看好小外甥的武术天赋,从小让他练习翻跟头、劈叉等。一家私立武校到村里招生,大姐夫二话没说就把小外甥送进了武校,要知道私立武校的收费是很贵的。

当然了,大姐夫也是很孝顺的。2006年爸爸因胃癌做手术后,在大姐家住了一个月。大姐和大姐夫尽心尽力侍候爸爸,爸爸感到很自豪。我妻子也很受感动,经常接济大姐,尤其是逢年过节,总要让我带不少东西送过去。

如今,爸妈早已过世。有一次放暑假到大姐家帮着上山给苹果树打药,我问了一个也许爸妈早就想问的问题:“大姐,你嫁给大姐夫不后悔啊?”大姐说:“后悔什么!”

大姐比大姐夫小八岁,大姐跟大姐夫除了偶尔吵吵架以外,两个人的日子过得还是很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