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著名作家张炜长篇新作《去老万玉家》

著名作家张炜先生沉潜十年完成的最新长篇力作《去老万玉家》（发表于《当代》2024年第2期），以19世纪末风云变幻的胶东半岛为历史大背景，以一幅秘藏的《女子策马图》为线索，以世家公子舒莞屏的经历为导引，真实再现了清末民初胶东半岛在清廷官员、地方土匪、南方革命军等多元化社会群体并存的情况下暗流涌动的社会现实。通过主人公舒莞屏受恩师之托，深入女匪首万玉家的所见所闻，塑造了亦正亦邪的传奇女匪万玉、忠耿智勇的舒府护院老院公、心思缜密城府颇深的国相冷霖渡、身世凄凉聪明伶俐的小棉玉，以及朝气蓬勃沉稳机敏的世家公子舒莞屏等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整部小说大气恢宏，情节曲折奇妙、叙述悬念迭起，读来让人欲罢不能，是作家近年来继《橘颂》《河湾》之后的又一部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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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念丛生、惊心动魄的情节设计，将故事叙述得舒缓有致、引人入胜

小说开头以一句“美少年历险是早晚的事”为总领，简短的一句话将整篇小说的核心内容概括得精准到位，从此开始精心设计故事情节，悬念一步步展开：主人公舒莞屏为什么要历险？他要经历哪些险境？他能否冲出险境？于是，一个个读者非常关注的问题自然而然地引发着故事娓娓道来。

舒府公子舒莞屏自南方归来，刚入胶东半岛地界，就被传说中的女匪首老万玉劫持。他见到的丑陋凶悍的所谓万玉大公，与传说中的“身材高挑、长发飘飘、美目逼人”的万玉大公大相径庭，令涉世未深的舒莞屏大失所望。这里作家巧妙地设置了一个大大的悬念，埋下了一个大大的伏笔，同时采取了欲扬先抑的手法，将眼前所见的万玉大公与不久后即将见到的万玉大公进行比较，更加突出真实的万玉大公的美丽形象。

深夜，舒莞屏被武艺高强的恩师、舒府护院老院公救出，安全回到舒府。故事的一步步深入，真相逐渐浮出水面：原来，劫持舒公子的并不是传说中的女匪首万玉大公，而是被伯父雇用加害舒莞屏的女匪“小雀鹰”。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舒莞屏的伯父与舒府并无任何血缘关系，他原本是被舒莞屏祖父搭救的一个罪臣的孩子，然而舒家用善良换来的却是一个恩将仇报的恶人：先是投毒害死舒莞屏的父亲，接着欲加害老院公。幸亏老院公早有察觉，向舒莞屏说出他所知道的舒府的一切秘密，也道出了传说中的老万玉的真实经历。在十多年前的一天夜里，他救了被官军追堵在舒府的年轻匪首万玉，用一个多月的时间为其疗伤，直至其伤愈离开。万玉感念救命恩人老院公，并日久生情，几次力邀老院公去万府，却屡被婉拒，思念愈加，托人为其送来一幅《女子策马图》（此图为后面即将出场的国相冷霖渡所画，在此又埋下一个伏笔），“要在画中和他对视”，可见其用情至深。

老院公临终前委托舒莞屏带着这幅《女子策马图》和一封亲笔信，前去沙堡岛拜见万玉大公。

舒莞屏历经周折，最终在国相冷霖渡的引荐下，见到了传说中的万玉大公，并被委任为“辅成院总教习”。

舒莞屏在万府目睹了万玉大公最真实的一面：她既有普通人的柔情爱恋，又有江湖中的机敏世故。不过她后来言而无信杀死前来谈判的革命党代表、瞒着舒莞屏打劫舒府并逼死奶妈等女眷的事实，让舒莞屏看到了一个亦正亦邪、出尔反尔的女匪首残酷冷漠的一面，从而下定决心离开万府。最终，在对他暗生情愫的小棉玉的巧妙安排下逃出沙堡岛，开始了新的生活。

整个故事情节设置巧妙，精心布局，如层层剥笋娓娓道来，故事讲得步步惊心，引人入胜。通过舒莞屏的所见所闻，向读者塑造了一个女匪首传奇般的人生经历，也展示了舒莞屏这个青年公子由涉世未深到沉稳世故的心路历程，完成了一次精神的涅槃。

亲历亲见、全广角式的人物塑造

小说的主人公万玉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具有争议的人物形象。作家通过朝气蓬勃、涉世未深的青年人舒莞屏的视角，全方位地再现了这个有血有肉、情感丰富、驰骋江湖游刃有余的女匪首的方方面面。

万玉身世凄凉、命运多舛，原为胶莱河东半岛巨富的养女，因姿色过人，被青州将军内侄垂涎。养父贪恋权势，将刚满十三岁的万玉送至军营，花烛之夜万玉手刃新郎，夺骑而去，从此开始了她传奇的人生。

社会上流传的关于女匪首万玉的故事丰富多彩，舒莞屏从他的洋教习亨利处听到的是一个充满溢美之词的故事。在洋教习的故事中，万玉就是西方的“圣女贞德”，神圣美丽且充满正义感，这与舒莞屏即将认识的国相冷霖渡心目中的万玉大公完全一致。

万玉从一个逃婚的少女，是如何成为一位驰骋江湖的女匪首的，这个过程小说没有叙述，却给人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这个过程肯定是一个充满血与火、爱与恨的艰辛过程，复杂动荡的社会将一个天真少女锻造成一位机敏冷漠的匪首，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后来，万玉成了令人仰慕的万玉大公，舒莞屏目睹了她雷厉风行的作风，整天风尘仆仆地来往于土匪之间的争斗，随时都会发生打打杀杀的战事。偶尔的几次见面，展示的却是她作为女人最美好、最真实的一面。

舒莞屏初见万玉，她的第一句话是：“公子一路辛苦，让你等得太久了。”在她看了老院公的遗书和《女子策马图》后，声音低沉而忧伤地说：“关于我的传闻太多，自十三岁开始，多少年过去了，我如今已成了老万玉、杀人恶魔、妖女，还有圣女，好在我知道自己在哪儿，我是谁，一个侥幸逃命的女子而已。”这段话，可以说是女匪首万玉对自己人生的客观概括和总结，她有自知之明，也能清醒地认识自己，但是身处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她只能身不由己、随波逐流地在时代的风浪中漂流。

在万府，舒莞屏虽然身居“辅成院总教习”之职，但见到万玉大公的时间并不多，每次见面都是匆匆忙忙，说的话也是片言只语，有时候甚至刚说几句话，就被急报而来的战事打扰，万玉大公匆匆离去。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一次就是一个大雨将至的夏夜，万玉大公旧伤复发，疼痛难忍，舒莞屏陪伴着她，为她按摩缓解疼痛，万玉大公表现出女人最柔情的一面。作家将这一情节写得非常富有美感，展示了人性之美：万玉大公的柔情、舒莞屏的理智，都恰到好处地展示了人性的自然和理智的力量，从而让一直高高在上的女匪首，具有了平凡女人的情感。

小说中重要人物形象的塑造都非常成功，如舒府护院老院公、国相冷霖渡、提调小棉玉等，都是非常鲜活的。老院公对舒府的绝对忠诚、对舒公子的教诲、对万玉的搭救，以及他的足智多谋等令人敬佩；国相冷霖渡的八面玲珑、精于世故、叱咤风云、对万玉的仰慕之情等都展现得淋漓尽致；小棉玉的聪明伶俐、善良纯洁、对爱慕之人的舍身援助等，令人感佩不已。

深藏挚爱、心甘情愿地为爱付出，

将人类永恒的主题渲染得动人心弦、

如泣如诉

小说《去老万玉家》虽然是一个步步惊心的江湖故事，但爱的主题却萦绕着故事的始终，无论是万玉对救命恩人老院公的倾心之恋，还是冷霖渡对万玉的执着之恋，还有小棉玉对舒公子的隐藏之恋，都将“爱”这个人类永恒的主题，诠释得如泣如诉、动人心弦。

首先是万玉对舒府老院公的爱恋。老院公是万玉的救命恩人，在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天，在官府围剿的生死关头，老院公救下了受伤后奄奄一息的万玉。万玉伤愈后就无法离开老院公了，但她却不能在舒府久留。离开老院公后，思念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她，最终她无法战胜理智，在一个夜晚经过舒府的时候，毅然要去见心中的恋人一面。不巧，遇到舒府正被一伙土匪打劫，混战中老院公与万玉在一个胡同相逢。老院公又一次掩护了万玉离开，自己却付出了失去一条腿的代价。这是万玉一生挥之不去的愧疚，从此老院公永远驻留在她的心里，任何男人都无法取代他的位置。

冷霖渡作为一名追随万玉多年的足智多谋的男人，他对万玉的仰慕之情始终无法更改。他义无反顾地追随万玉，跟随万玉历尽生死之险，未曾想过离开，万玉始终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圣女，他甚至为她终身不娶。他领养弃婴小棉玉，冥冥中按照万玉的标准去培养她，他要亲手再打造一个万玉般的圣女。他的爱很执着，也很自私，甚至不允许万玉心中有其他的男人，他屡屡从舒莞屏口中打探老院公的情况，就是为了佐证老院公在万玉心中的位置。他的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情，始终未能打动万玉的芳心，可见老院公在万玉心中的分量该有多重，老院公在她的生命中是无可替代的。

万玉对冷霖渡是这样说的：“通常只用一个字说它，谓之‘爱’，因为它是言说不尽的，它深不见底。它在世间万物之上，又会被世间万物埋葬。许多年来，冷大人不间断地描绘一个圣女，为她发出礼赞。说到底那个圣女的传奇、她的智勇，也无非来自一个‘爱’字。这和男女之爱、世俗之爱能够混为一谈吗？是的，正是如此。他像呼吸和心跳，当这二者失去时，性命也就终止了，不然就一直存在，没有什么能够剥夺。”

这段话，通过万玉之口，客观全面地阐释了“爱”的含义，既富有哲理意味，又具有现实意义，可谓是小说的精彩段落之一。

小棉玉同样是一个身世凄凉的女孩，但她是幸运的，她从小被冷霖渡收养，培养她的才艺，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又在万府当上了总提调。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在与舒莞屏长期的相处中暗生情愫，但是她很清楚两人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是走不到一起的。她看出了舒公子对万玉的失望，也看到了他要离开的决心，因此为了心中的爱人，她不惜牺牲自己的未来，毅然巧设计谋，以与舒公子假结婚为幌子，巧妙地避过重重阻碍，帮助舒莞屏逃离万玉的势力范围——沙堡岛，开始了新的生活。谁都知道，此后等待小棉玉的将会是什么，但是只要她爱的人安全了，她就释然了，这份爱该有多么伟大和执着？

如果说万玉的爱是倾心的，冷霖渡的爱是执着的，那么小棉玉的爱就是无私的、伟大的、悲壮的。这种爱感人至深，令人钦佩。

纵观张炜先生近年来的力作，从《橘颂》《河湾》到最新发表的《去老万玉家》，无论是情节的设置、人物的塑造、氛围的营造，还是语言的运用，都让人感受到作家那种掌控自如、行云流水般的叙述格调。如果说《橘颂》是一部空灵浪漫的心灵之作，《河湾》是人生感悟的哲思之作，那么《去老万玉家》就是一部反映作家综合艺术成就的力作，展示了作家深邃的思想深度和古朴大气的语言功力，塑造了全新的人物形象，营造了妙不可言的小说意境，不愧为一部难得的长篇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