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红色徐霞客

2024年03月13日

近闻年已九旬的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石英先生,又有情感散文新著《窗外那片树林》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石英写作生涯已70多年了,仅散文诗歌作品就卷帙浩繁,主题大概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逡巡于历史人文中,以他对地理文化的博闻强识,勾连出意趣幽远的历史况味;还有一部分就是回溯激情岁月,缅怀老一代人的“美丽牺牲”。

后者所占的篇幅并不太多,红色基调所独具的美学感受,使这一部分创作显得耀眼闪亮。在石英的文著中,我感觉他葆有半世纪前的理想情怀,现至耄耋,却愈发纯真,竟然有一种少年布尔什维克的纯色。可能人到老年,随着历史岁月的砥砺,少年时的那种理想反而更加清亮。

他70多岁时竟专门攀登川西北的雪山,体验红军长征之艰苦。他在近年出版的散文集《历史的红色纹理》中写他在雪山之巅的感受:“天幕伸手可及,天地之间一片白色,没有一丝杂质。很纯很纯,但纯极了反有几分可怖。不管怎样,人却要从天和山之间的缝隙中挤过去。有缝要挤,没缝也要撕开一条缝。挤过去,撕开了,就可以活下来;人活下来,革命就活下来!”

冠革命以诗意,是他一向的风格。

他寻访唐诗宋词、南朝北魏的故迹时,从未忘记已进入历史的红色印记,甚至因为那种高亢的悲色而更为青睐。几十年兴趣所致,专门采访或邂逅于心,星星点点,渐成锦绣。

更为难得的是,他的记忆力超群,文史知识丰厚,可以寻得一般人难以触及的红色印迹,铺就了一大卷丰厚翔实、由散文和诗歌勾画的红色地图。有人开玩笑称他是“红色徐霞客”。可是真正知道的人明白,他意不在寻景,所有的景物都是他抒发几十年不变真情的道具。

《历史的红色纹理》中写在长汀就义的瞿秋白:“‘此地正好。’他最后的呼喊成就了应有的名节。当子弹从枪管里喷出,封闭了曾经见过列宁的眼睛。然而,背后群山石隙的眼睛却大睁着,见证着这悲恸而肃穆的一幕。”

一般来说,他以理性客观的笔触尽量掩藏其沛然的情感,但有时到了历史悲情处,内里乾坤太炙热了,也会一啸冲破:“我仿佛听到有人在反问我:‘我们只见过西安乾陵武则天的无字碑,没看到雪山上有什么无字碑。’我眼含热泪回答他:‘那些向阳坡上洁白晶莹的山体剖面,不就是一座座无字碑吗?’”

石英年已九旬,但初心不改,愈加苍劲。因之于何?我想跟他童年的熏陶大有关系。他生长在胶东黄县,家境窘迫,受尽富家子弟的欺辱。家乡成了解放区后,他一下子感受到了那种清明气象,对比很强烈。其中一件事他一辈子眷念不忘,写在了《历史的红色纹理》中。

他在家乡上完小,因为爱读书,竟让当时我党的一位地委书记知道了,专门叮嘱石英到他那儿去看报纸。小男孩也真摸进了地委书记的办公室,地委书记好像早有准备,报纸整齐地摞放在那。“我规规矩矩地坐下来翻看,彼此好像心照不宣,各不相扰。”有一次,他抽动报纸时,不小心带倒了墨水瓶,把报纸文件都濡染了。这名十一二岁的男孩很惶惑,而地委书记把桌子收拾干净,一直软言安慰,生怕他下次不敢来了,反复叮嘱,下次还要来啊!那安抚的眼神,石英记了几十年。

他在《历史的红色纹理》中还写了一段童年记忆,很是凄美:

战争时期,整个山东半岛活跃着一支“八路”文工团,其中有一名女文工团员兰娟,“身穿灰军装,腰扎皮带,鹅蛋脸,中高个,腰身好看,步态轻盈”,能写能画,能演能唱,是整个团里的台柱子。演出时她全身心投入,情感真挚。跟她演对手戏的反派角色可就倒霉了,往往被观众千夫所指,唾骂追打。

整个山东半岛,从烟台到威海,从石英的老家黄县到潍坊,甚至敌占区青岛、还乡团盘踞的部分市镇,敌我双方,都知道八路里有一个了不得的女孩子兰娟。就在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兰娟的时候,她突然再也没有出现。人们纷纷询问打探,有人说她南下了,有人说她负伤住院了。石英和很多人一样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潜意识中知道什么,但又不愿意面对真相。真相还是来了,县城西门外的一片枣树林,新添了十几座“八路坟”。那是一天晚上文工团正在演出时,国民党军队和还乡团突然奔袭近20公里,专向文工团痛下杀手,实际上是冲着兰娟去的。年轻的男女队员牺牲了十几位,被埋在了枣花飘香的地方,俯瞰着他们曾经演出的大地。有人指认,其中第二排第三座坟就是兰娟的……

壮怀激烈,咏叹牺牲,咀嚼悲凉,是石英红色诗文的内容,也是他作品的美学特色。他走在壮丽山河中,也走在个人难以释怀的境界中。他80多岁的时候,从井冈山又一次来到长汀,体悟那缕义勇:

“长汀,顾名思义,长长的水中一小洲……在那小洲上伫立着一戴眼镜的同志先生,手捧一部《赤都心史》,望着东北方的上海方向,他抱憾没能再次到达那里,但心语:‘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石英70多年的创作只为英雄唱美歌,我们真应该感谢他,在正史之外为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们,记录了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美丽的奋斗牺牲,所谓写革命以美意,冠牺牲以诗情。

注:董之一,原名沙林,《中国青年报》原“冰点”栏目资深记者,《中国海洋石油报》原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