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3月12日
牟民
小时候,跟许多孩子一样,我最怕在黑夜里独自走路。四处影影幢幢,如有人跟来,脚步声响在身后,立马屏住呼吸,疾步快走,真想长一双翅膀,飞到有灯光的家里。可偏偏脚步不稳,一个跟头摔到地上,忽然瞄到旁边矗立的物体,成排奔我而来。心头一紧,待慌忙起身,才看清那是杨树、柳树、槐树。这些天天跟我玩耍的朋友,咋就成了吓唬我的鬼影子呢?
白天再路过,路边高大挺直的白杨树,护卫着我,心里自然一片喜悦。它们似朋友,似兄长,哗哗啦啦地陪伴我走路,我自然走得兴致勃勃。村里有一习俗,孩子不健康,会拜大树做干爹,大树会保护孩子。看来,不是树的问题,是自己吓唬自己。父亲曾跟我说,树是咱们的朋友,不管白天黑天,它都会护着你。
父亲喜欢跟树交朋友,似韩信带兵,多多益善。他任护林员时,能把方圆几十里的树装在心里,哪儿少一棵,他赶紧补栽上;哪棵树病了,他抹药调理。有人想偷偷砍树,见父亲在南边,就在北边暗暗下手,斧头还没落下,就听到父亲在身后大喝:“住手,我看见你了;再动手,就要罚款了。”偷伐者惊异地问:“老军人,刚才你不是在南边吗,咋就飞到北边了?”
父亲耸耸肩头,甩动右手,他左胳膊伤残,只能僵硬地做个陪衬。“你呀,不知我行军练出飞毛腿。千万不要跟我玩捉迷藏,我侦察兵出身。”
他摸摸差一点遭到伤害的那棵白杨树,对偷伐者说:“看,它在感激你呢。我这朋友比你懂事,以后别动我朋友。你若再动,它们会跟我说悄悄话,记住你的名字。”
某一天,我跟着父亲满山巡视,捡拾蘑菇。他不用费劲,走一条沟篮子便装满了。父亲有些神秘地说:“我捡蘑菇,树会告诉我哪儿有,哪儿没有。每棵树各有特点,你摸摸它们的身子,有的热乎,有的温乎,有的冰凉。你记住了,没事多到山里走走,醒脑明目。你要跟树学习,只要扎根大地,就腰板挺直,风吹雨打,硬朗向上。”
父亲善植树,他说,多栽一棵树,就多个朋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他承包了十三亩地,大小九片。每片地头都栽上了白杨树,几年后白杨树参天。村人笑话父亲,树在地边遮阳,根扎地里,吸收庄稼水分。父亲不以为然,他说:“白杨树根系不庞大,即便有树根伸进地里,那也在三尺以下。”有一年,刮小台风,我家地里的苞米倒伏很少,就是因为地头那排白杨树,减弱了台风的肆虐。村人见此,向父亲伸出大拇指,到底是老庄稼把式。
树站地边,人在地中,挥汗播种、管理、收藏。哗啦哗啦响的树叶,意在提醒,歇歇吧,抽烟刮锄不磨工。父亲抹一把汗水,走到地头,坐在堤堰上。炎阳高照,一片荫凉罩住了冒汗的身子。一阵微风吹拂,不觉间,浑身熨帖。邻近的村人也会凑过来,跟父亲对火,抽袋烟,聊一会儿天。
后来有买树的老客,常来村子转悠,看好父亲那些一搂粗的白杨树。父亲说:“不卖。有树有地,那才叫种庄稼。”买树的老客惊讶地看着父亲,种树伐树,伐树卖钱,不晓得这老头咋就不懂种树经呢?
父亲耸耸肩头说:“树也有命,你栽了它,就要让它活到老。半路杀了,你这是对不住它!”
“咦,这老头把树当人看。”老客不再答言,再说也没用。
树不见老,可人渐渐地腰弯了。父亲迈入耄耋之年,跟村人声明:“谁种地,我可以无偿把地给他。”
经过几十年的变迁,村民以果业为生。父亲的几十亩丰产田,竟无人问津。父亲说:“不喜欢地,也不喜欢白杨树吗?白杨树可以白给,只要看着它们不倒下就行。”终于有几家接手了父亲的土地。第二年,家家都栽上了新品种苹果树,那些白杨树有了苹果树做朋友。
父亲早有准备,在房子西边的菜园边栽了三棵梧桐树、两棵银杏树。
双腿患有关节炎的父亲很少上山,也不愿再到山里去。曾经的山林,他的许多老朋友不见了。如今,退耕还林,有了新朋友,他却走不动了。好在,还有五个朋友在眼前,房子西边的五棵树,高过房顶。父亲每天拄着拐站在树下,早上摸摸树身上的晨露,仰望树头,与树静静地对视;傍晚,再抚摸树上映照的夕阳红,围着树转几圈。父亲经常这样坐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抽一袋烟,半个小时后起身,再与树对视一番,往回走。
等不能出门时,父亲会跟我们说起房子西边的树:“发芽了,长叶了!”
那五棵树笔直地矗立着,在满树一片浓绿时,父亲走了。
晚秋时,有两棵梧桐树无缘无故地枯了头。第二年,梧桐树再次发芽。至今,仍旺盛地立在房子西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