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之春

2024年03月08日

刘振洪

岁月漫步经年,年轮牵动乡愁。故乡春天的那些记忆啊,恰似一杯杯陈酿的酒,时时陶醉心头。

眷恋春天,眷恋故乡的春天,眷恋那个已逝去却难再有的春天。常言道,到了愿意回忆的年纪,说明老了。

其实不然,忆念四十多年前的故乡之春,那些春天的故事情深意长,萦绕心间,挥之不去,似一腔血脉温润根系而不断。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故乡的春天,乡亲们常因生活紧巴愁眉不展——有冬粮不多春来犯愁、棉袄脱了没有衣服换的时候;有为孩子上学筹借学费而没着落的时候……故乡的春天更有河水潺潺,柳枝吐绿,燕子飞翔,梨花满园,虽然生活清淡,但亦苦中有乐、温馨和悦。

故乡之春如一碗酒,醇厚、沉郁,滋养心田。

故乡春天的脚步,是自村东小河流水开始迈出的。

小河流水迎来多少个春天?打记事起,河水就没断过,伴随着童年、青年的岁月,怀揣温意、满载念想而淙淙不息。

小河的水清澈纯净,慢慢地引导着初春的脚步——虽然岸柳未吐绿,但已撩起枝头,传递春的消息。河床的冰渐露消融的样子,变薄透明,仔细听,冰覆之下,河水缓缓流动,奏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春晨润滑乡亲们的筋骨,抖擞精神,一冬的瑟缩在此时舒展开来。天空湛蓝、云朵安详、空气清新,霞光映射着青青的麦苗,小河岸边微风拂面,丝丝暖意滋润心田。

人勤春耕早。初春的风铃唤醒乡亲们的梦乡,氤氲之中,屋顶炊烟袅袅升起,拉开一天生活的帷幕。扛上锄头,带上犁具,牵上牲口,成群结队走向黝绿的麦田。

覆盖麦苗的雪仍有零星碎片,却已松脆酥软,盼春的麦苗已钻出雪絮的缝隙。犁锄之下,土壤露出雪水浸润过的墒情,麦苗微微颤动,致意犁锄。

一年之计在于春,乡亲们不会错失瑞雪丰年的兆头,眼力、脚步都用在不可再来的时机里。

不止一次问那条小河:乡亲们眼馋高楼大厦、饮酣画鼓如雷?不,乡亲们的心不会好高骛远、天马行空,只有脚踏实地、犁锄田园,只要日子过得去,心里不会唉声叹气。

春风染绿田野,孕育花蕊。贵如油的雨润滑生活,洋溢新一年成长的气力,启封沉寂许久的瑟缩。

雪融成水滋润着土壤,松软了许多,母亲开始盘算天暖时播种的计划。去年秋后留下的茄子、芸豆和西红柿种子,会在母亲的手中一粒粒点播进土壤里。翻土、挖坑、下种、封盖,之后便会一天天观察种子孕育情况的变化,不久,会有嫩芽冒出松软的土壤。

春天是新鲜蔬菜的断季,吃的菜大都是在初冬时埋进地窖的白菜、萝卜。播下的蔬菜种子,是白菜、萝卜的接续,待夏天临近时,就会有新鲜蔬菜烧在锅里。母亲播下蔬菜的种子,就播下了一家人对新鲜生活的盼望。

院落里母亲种下的那棵樱桃树好几年了。都说樱桃好吃树难栽。母亲常嘱咐我要好好护树,不能让虫子咬坏,缺了肥料和水分。冬天里每次落雪之后,母亲便将落雪堆积在樱桃树的根部,为树保暖,滋养树根。

融化的雪水渗进樱桃树根下,春风拂煦,滋养着褐色枝条上的嫩芽,不久会有小骨朵鼓出来,几天工夫便张开了,露出浅红色的花蕊。春光映照之下,很快朵朵白花布满树冠。似雪花的樱花,如玉石般晶莹,装扮得院落花枝招展,生机勃勃。

母亲时常在樱桃树边观察花朵的变化,在树根周边挖一道较深的沟,并施一些圈肥。樱桃树长势很快,不长时间,叶子张开。樱桃也逐渐大了,由黄变红,由硬变软,绿叶陪衬,像一个个小灯笼,生发春风中的活气。母亲的脸色也有了光彩,享受着春天最早收成的欣慰。此时,雪水滋润过的土壤里,那些蔬菜的种子已经露出芽了。

伴随着樱桃的晶莹剔透,似曾相识的燕子归来了。阳光明媚,白云衬托着燕子,轻盈飞翔,不惜辛劳,河边衔泥,筑巢檐下,准备孵育小燕子。燕子筑巢是喜事,会给家里带来好运。细心的母亲早就在屋檐下钉了两根木条,让燕子的巢筑得牢靠。

不知何时会突然发现,巢里几只嘴巴长着红色绒毛的小燕子探出头来,张着嘴,叽叽喳喳跟爸爸妈妈要东西吃。燕子夫妻忙里忙外,飞来飞去,捉来虫子喂小燕子。几个星期后,小燕子便站在巢边上,扇动翅膀,跌跌撞撞,跟爸爸妈妈学飞翔。

融融春风之中,父亲年前在院子里沙土中种下的小葱开始冒嫩,在干枯叶子的夹缝中,伸出绿绿的芽头,叫芽葱。玉米饼子就芽葱蘸酱的味道,咀嚼出来满嘴辣气的感觉,回味起来要流口水。

院落中的那口手压水井已解冻,随着手臂上下晃动,清水汩汩流出。我常常张开嘴直饮压出来带有甜味的水,虽然凉得很,但有一股透心的爽快。

春风拂动的频率加大时,地窖沙土的冻层开始消解。地窖中的白菜、萝卜露出白嫩的肌肤。那时没有大棚,整个冬天、春天都靠年前地窖储备的这些蔬菜。

跟随父亲来到果园,春风中的果园生机勃勃。苹果树睡意颇浓时,梨树已经报春。梨花如一片皑皑云霓,蜜蜂们嗡嗡忙碌,像在为梨树把脉。当苹果树芽钻出枝条时,梨花开始凋落,藏在花朵下的小梨露面了,伴着春风慢慢长大。

父亲给果树剪枝掐叶,果树旺盛健壮,果子结得也多。父亲摘个伏苹果给我,尽管是开春的果实,却也是满满可口的香味。我最喜欢的是“洋梨”,软软的,一咬流甜水。不过,春天只能看梨花儿,秋天才能吃到果实。

天气渐暖,小河里时有鱼儿蹦出水面,鸭群高兴得摇头晃脑。累累的槐树花儿,趁嫩时摘下些,拌着苞米面蒸着吃,算是春天里的美味了。

春天催促着脱下穿了一冬的棉衣棉裤,可还没有适合春天穿的衣物。趁晚上,母亲把穿过的棉衣棉裤拆洗晾干,把过去穿剩的旧衣撕成布片,拼凑成新的夹衣。夹衣虽然破旧,但却干干净净,穿上熨熨帖帖,舒适。穿上夹衣感觉轻松了很多,春天穿的鞋子也是母亲做的。

那个深夜缝补夹衣的情景,到现在还那样清晰,时常在眼前播放——煤油灯陪伴着母亲的老花镜,密密针线在布满老茧的双手中不停地弯曲伸直,眼里显出红丝。

我们那里是沙质土,无法挖深井,因此不能将秋收的地瓜作为育苗种贮藏起来。生产队要组织人到南山那边(十多公里的距离)用玉米粒换地瓜种。

要走远路了,母亲前一天就准备好路上吃的干粮,还修好我的鞋,小推车的轮毂也浸了润滑油。

到南山后,将玉米粒交给人家,取来地瓜种,工作算是有了眉目。晚饭是地瓜种主人管的,白面饽饽,还有鸡蛋炒白菜和肉丝炒白菜,这可是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吃到的好饭。晚上住在主人家里,墙上挂着一把二胡。我会拉二胡,很想拉首曲子,但碍于面子没提出来,睡觉时眼睛盯了那把二胡好长时间。

换回的地瓜种,铺在满是细沙的火炕上,再适当浇些水,火炕下面烧火提温。用不了一周的时间,地瓜种长出秧苗。将秧苗掰下来,一撮撮捆好,就可以在地垄上插地瓜秧苗了。春天插下地瓜秧苗,待到夏末秋初时便可收获地瓜。地瓜是乡亲们的主食,记得父亲端着一大碗地瓜饭蹲在门外,什么也不就,几口喝下去。辛勤的劳作,一碗地瓜饭就打发了。

几十年后,将小推车、地瓜种、白面饽饽和那把墙上的二胡,将母亲缝夹衣、父亲喝地瓜饭联系起来,不由得多了些辛酸的滋味。

生活的脚步一年年走过,春天中的童年、少年、青年,在春风里欢乐,在春雨中成长,履历中不知不觉抹上了故乡春天朝阳的红色。

难忘1978年的春天。作为“文革”后恢复高考第一届被录取的大学生,拿着通知书,我要到学校报到了。

上大学啦,全村轰动。母亲很是兴奋,骄傲而自豪地告诉已经知道或不知道的乡里乡亲。那些啧啧的赞赏,给母亲春风般的温暖。父亲准备好柳条箱子,母亲将新做的被褥放进去,姐姐还为我做了新衣裳。那个春天的清晨,一家人早早起来,用自行车驮着柳条箱一直送我到车站。虽然车站离家不算远,但一家人走了好长时间。母亲嘱咐我,好好学习,别辜负了家人的期望。

汽车开出去很远,我转头看见母亲还站立在春风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她的眼里肯定噙满了泪水,那是高兴的泪水……

在春风里,我离开了家,离开了那条潺潺小河,离开了那片春风中、朝阳下翻滚绿浪的麦田,离开了慈祥的父母。

四十多年了,那条弯弯的小河,那片绿色的麦田,那地瓜的甘甜,以及父母的笑容,时常在我的眼前浮动……

春天过去还会再来,但是记忆中故乡的春天,只能在遥想中寻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