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和花花

2024年03月05日

未央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姥爷20岁那年,娶了寨头村徐姓的花花。成婚那年,花花19岁。

花花没上过学,不能识文断字,却心算了得,记得住每日的工分儿,算得出年终结余,精确到分。

白天,花花跟着爷们儿上山干活,放工还要料理家务事,喂猪、打扫,炕上的被褥,孩子们的单衣、长裤、冬装,都出自她的手。夜里,煤油灯自然是不舍得多点,花花便将灯芯挑出短短的一截,歪着脑袋对着灯儿,一针一针地走线,针钝了,便在头发里轻轻划两下,润一润。漫漫长夜,花花还给姥爷做过长马褂,在那个年代长马褂是出门见客的衣裳。

分家后,姥爷和花花住在河边的石头房子里,小房子是姥爷盖的,用老辈的凿子、锤头,上石场打石头,挑青石板和方石砌成,是一座二进带台阶的小院落。一进的门楼子是胶东地区常见的黑瓦挑高式,配上斑驳的木头门,门扇一侧杵在石墩里。一进院子的西侧是用青石板围起的一个猪圈,年年养一头猪,东侧堆放柴草。二进院子分东西厢房,东厢房摆放各种农具,西厢房有一台纺车,转起来吱扭吱扭响。小院不大,被姥爷和花花收拾得妥妥帖帖。

河边种着成排的杨树,长得高大,风吹过沙沙作响,像一排排士兵守护着这个小小的院落。

日子如同纺车转圈,走走停停,他们的女儿们相继出生,延续老辈的抚养方式,老大带老二、老二带老三……缝缝补补,也有捉襟见肘的时日。花花持家有度,家中男劳力少、工分低,日子却也苦中带甜,萝卜、白菜、地瓜干,养活大了孩子们。

孩子们在小院里打打闹闹地长大,相继嫁人。1999年冬,最后一个小女儿,七闺女出嫁时,姥爷已70岁,花花69岁。婚礼当天,家中热闹非凡,姥爷一直端坐在炕上,花花那时已做过白内障手术,手术并不成功。她眯着眼睛,倚在炕沿下,盯着七闺女化妆梳头,粗糙的手儿将新娘的红西装理了又理,满眼不舍。临近新郎进门,姥爷才起身去了新娘屋里,推开红色的鸳鸯门帘,看了一眼即将出嫁的小女儿,只说了句:“出门别哭,你妈眼不好。”七闺女泪如雨下,再无端庄。

花花2015年去世,享年85岁。头发花白的她躺在门板上,穿着自己缝制的送老衣裳,很安详,如睡着一般。姥爷呆坐在院子里,看着花花躺着的正屋,一言不发,来吊孝的小辈们,过来握握他的手,他亦微微点头回应。

花花的墓地、墓碑都是姥爷做主定的,墓地位置选在了家族墓地的右前方,视野极好。墓碑上他要求刻了自己和花花两个人的名字,以便死后同穴同碑。小辈们觉得稍有不妥,便将姥爷的名字用红色油漆涂了一下。

花花去世后,四时八节,姥爷必去花花墓前坐坐,浅声喃喃。

去年农历十月十六,姥爷去世。他穿着花花在世时为他缝制的送老衣裳,安详地躺在花花曾躺过的门板上,接受来来往往小辈们的吊唁。姥爷下葬那天,天气一改阴霾,出了太阳,墓碑上的红色油漆已经用稀料洗掉,露出原来的底色。阳光照在两人同穴的墓碑上,碑上的每一个字都晒得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