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3月04日
张丽娟
地处胶东腹地的莱阳,居烟台与青岛之间,自古为交通枢纽,军事重镇,经济文化繁荣,宗教昌盛。域内曾建有三驾寺、龙门寺、凤山庙、望石庙等著名寺庙,更多的小型寺庙融入乡村,成为当地百姓精神生活之重要依托。
民国初期,社会动荡,百姓混沌。
这是一个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代,昨天的乡邻可能是明天劫杀你的土匪,土匪摇身一变,就是维护一方治安的保安队长。离奇故事的背后,离不开劣绅、恶霸与官府的勾结与算计。官府与流民、志士与艺人、佛家与百姓,他们互相猜忌又互为依存,他们的努力与挣扎、杀戮和逃亡,是人间苦难,更是一曲民族悲歌。
于乱世中求生存,可悲可叹的从来都是底层百姓,他们努力活着也稀里糊涂死去,他们无意争斗却被动卷入派系冲突。个体的挣扎、不得已的反抗、底层互害、相互倾轧,乃至杀戮、逃亡,这些沉重的生存抗争,汇入历史的长河,化作转瞬即逝的浪花几朵,映照在作家夏龙河的心底,却掀起了思想的巨波,成为他创作的不竭源泉。
他采撷民国时期的几朵细浪,于《长夜行》一书中留下一众小人物的人生印迹,将一个特殊时代的诸多况味,合奏成一曲底层百姓的生存悲歌。
戏法师王顺是故事的主人公之一。故事开篇他带着妻儿从沧州投奔富水县余家沟村的舅舅家,却刚好遇到盲人舅舅上吊自尽。舅舅没了,但总算留下几间瓦房八亩良田,王顺与妻儿就此定居下来。尽管舅舅的自杀始终是悬在他心头的疑云,但他活得很现实,做农民就是勤勤恳恳种好地,老婆孩子热炕头便是幸福。
他不知道的是,他刚摆脱戏法的小江湖,转身便投入到了人间大戏法的海洋。
当以余维甄和余成峰叔侄为首的新旧两大派系开始打斗,双方都来拉拢他加入己方时,王顺一概不为所动,“他觉得余维甄和余成峰都在胡闹,都好好过日子多好,他的地瓜还没栽完呢。一个农民,文化新与旧,跟他有什么关系”。
即便他的儿子被拐,妻子李芙蓉为寻找儿子离家出走,他仍然守着舅舅留下的土地,勤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想等攒点儿钱后再娶个媳妇。跑了媳妇再找,没了儿子再养,一副得过且过人畜无害的农民形象。但生活并不因为他的与世无争勤勉过活而饶过他,他不知不觉卷入了舅舅当年的恩怨,被满口道德仁义、内里肮脏龌龊的乡绅余唯甄算计,失去了舅舅留下的房子和土地,失去他最为在乎的赖以生存的根本,还被当成杀人犯通缉。丧家犬一般的王顺,此后混过流民的队伍,当过乞丐。昔日的好友王金三屡次劝他跟自己一起占山为王,他不为所动,依然幻想着冤情大白,回村里把被拆的房子盖起来,重新做个循规蹈矩的农民。
这样安分守己的王顺,质朴善良的王顺,是千千万万个普罗大众中的一员,他们是汇入历史长河的一滴滴水,历史长卷却永远不会有他们的姓名。
逃亡的王顺在破败的龙门寺里暂时栖身,与在腾庙办学运动中被赶出了寺庙的惠清法师做了邻居。龙门寺建在莱阳的老寨山中,据传有上千年的历史。王顺在龙门寺居住的时日,社会动荡加剧,流民与昔日的死对头牵手,土匪头子与乡绅勾结,王金三聚众起义,及至兵败被杀。人间大戏法走马灯似地上演,真应了那句老话:世事无好坏对错,只有强弱成败。比对打打杀杀的人世,龙门寺的清净显得格外难得。王顺再也不愿踏入世间,他把龙门寺当作了自己最后的归宿。
王顺从有家到无家最后出家的人生轨迹,彰显出社会大环境的动荡与底层百姓生存需求之间的矛盾。
故事中的另一主人公是王金三,他的人生轨迹成为《长夜行》的另一条主线。王金三的原型叫田益三,是莱阳历史上的真实人物。夏龙河在关于《长夜行》的创作谈中写道:田益三饱读诗书,却生性莽撞,有一种天生的突破阶层的想法,中国传统的法儒教育没有驯服他。他是一个充满了生命力的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尊,有虚荣心,在渴望出人头地的想法驱动下,揭竿而起,这对于一个讲究三纲五常的民族来说,是石破天惊的滔天大事。田益三的身上,凝结了我们民族文化太多复杂的东西。
这种民族文化中蕴含的复杂内涵,在小说中王金三的身上清晰地体现出来。和戏法师王顺的得过且过与世无争恰好相反,王金三是一名小有志向的书生。他胆大,乐于助人,做讼师时经常帮助穷苦百姓,得罪了一些权势人物。他不甘平庸,对官府和乡绅的陷害欺侮做不到忍气吞声。他跟命运不断地抗争,最终的结果是揭竿而起,带着队伍进入老寨山占山为王。后来,王金三率部与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合作,攻打富水县城,最后失败被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金三比王顺聪明,他是看懂了这个乱世的,他说:“这个世道不会让好人有好日子过的。当然,坏人也不一定有好日子过。”与王顺的懵懂不同,谈到自己被陷害,他这样说:“因为我王金三是个好人啊。我帮穷人说话啊,没有跟他们沆瀣一气,欺负穷人啊。要是我不为穷人说话,不跟他们作对,他们会陷害我吗?”王金三固有的文化情怀,使他立志即便做土匪,也要保证自己的队伍“争功与安民”,保一方平安。同时他接受的文化教育也局限了他的思想,起义的初衷不外乎为了出气,为了出人头地,潜意识里也许会幻想着有朝一日被招安当大官吧。他以为拉起队伍手中有枪就可以威震地方,要风得风。但结果呢,打打杀杀流血丧命的都是乡邻百姓,他的队伍最后被官府围剿,王金三和他手下的多名头领被处死。
王顺与王金三性格迥异。王顺从江湖中来,渴望平稳静好的田园生活,刚好与企图大展宏图的王金三相反。长夜行,路漫漫,两人的人生多次产生交集,但因为个性迥异,命运走向截然不同,最终一个走向毁灭,一个遁入空门。
书中还有几位女性人物,她们的故事也颇具意味和代表性,如王小秀和她的婆婆,还有赵小娜。她们都是守寡或者约等于守寡(丈夫常年流亡)的女人,生活在闭塞的乡村,身上背负着自家男人的耻辱或者家族的生存重担。年轻俊秀的寡妇赵小娜成了劣绅余维甄的玩物,为的不过是一家人能吃上饭活下去。王小秀的婆婆练就了骂遍全村无敌手的泼妇本领,用以对抗村庄的白眼和欺压。就连王小秀,这个一贯低头走路、说话细声的小媳妇,久而久之也活成了悍妇,靠着跟婆婆的对骂一战成名,从此在村庄走路昂首挺胸。精彩不言而喻,对骂一章即便作为独立的短篇也饶有趣味。
再简单说说余维甄和余成峰吧。以他们叔侄俩为代表的新旧文化两大营垒的冲突,贯穿全书始末。余维甄是旧文化的代表人物,也是既得利益群体的捍卫者。表面儒雅的余维甄举着发扬传统文化的大旗,背地里蝇营狗苟、阴险凶狠,当他发现新任的教育署长志在改良落后的教育,一系列的主张做法冲击了他的固有观念,妨碍了他的利益,抱残守缺顽固不化的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花重金雇土匪暗杀了年轻的教育署长。当代表新文化思想的余成峰被处死,意味着旧文化阵营的暂时得势。你看,尽管拖着一条残腿,拄着拐杖,但丝毫不影响余维甄在余家沟及周围村子里发号施令,“他依然是富水东北片联庄会总会长,兼任余家沟小学校长,那根据说来自英国的特制的拐杖,依然敲着周围村子的土地砰砰作响”。凡此种种,每每读到,便唏嘘感慨,会想到很多,也感动于作家的抱负与厚重的家国情怀。
著名作家岳南评《长夜行》说:“这是一曲时代的悲歌。难得的是,作者透过故事表象,诠释人性和文化的局限与自戕,故事有局限,其中意味却逾越时代,直入本质。”
“《长夜行》是一本探索之书,我想用他们的故事,检视民族精神的衍变和困境,逼仄和希望。更企图用这本小书,能引起点滴的反思。虽然这很难,但这是作为一名写作者的使命,路虽远,行之便有希望。”作者夏龙河在《长夜行》创作谈中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