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3月03日
姜瑞光
在我眼里,他是神一样的存在。
尽管他的腿有残疾,但是他的脑子出奇得聪明。他是村里的兽医,街坊四邻家养的家畜有个霜露之疾,病病歪歪,他一副草药就能解决。他是村里的丹青高手,谁家的照壁或者家具上需要增加点文化气象,他调调色彩就能画出山山水水。他是个木匠,农村里用的大橱小柜,他看几眼就会打造。
他还有一身功夫,尽管腿不利索,但是身手敏捷,对付三两个大汉不在话下。倘若看到弱势群体或遇到不公正的事情,他会公平公正一碗水端平,替双方解决问题。如果遇到不讲理的二愣子或是地痞流氓,道理说不过去,他会毫不犹豫地用拳头解决。村里好多游手好闲的人,都有点怵他。
不过,他生平最喜欢的还是吕剧,认为自己就是为吕剧而生的。他热爱吕剧,吕剧仿佛就是他生命的寄托。他是主弦,他的坠琴一拉,寂静的小山村霎时间就被唤醒了,他常常把自己拉得泪流满面。他是东南山区有名气的吕剧组织者,大抵与电影导演不分伯仲。他有个犟脾气,凡是他认准的事,无论别人如何反对,他也要坚持做下去。
在我少年的记忆里,吕剧排练是冬季村里最具烟火气的事情。他的坠琴好像是召集令,坠琴一拉,小山村便沸腾了。大队屋子一会儿就人满为患了,大多是一些不肯早睡觉出来找热闹的半大小子,我也混迹其中。看他们排练也是一种享受,排练《李二嫂改嫁》,那个饰演坏蛋李七的演员老找不到感觉,不能入戏。他便趔趄着腿脚,形神兼备地为对方做示范。这样一来,饰演李七的演员很快就入戏了。排练个把月,一台戏基本上就成了。正月初二开始,外面的山村相继来约戏。于是,他带领戏班子,能从正月初二唱到正月底。跟随他唱戏的人,每年正月都会得到一笔不小的报酬。
2008年冬季的一天下午,东南山吕剧团正式成立。村里在外发展比较不错的后辈们筹资买了些唱戏用的道具和设施,当地宣传部门的领导和媒体都来给他站台加油。他带领戏班子唱得更起劲了,尤其让他有底气的是,带头筹资建吕剧团的人是他的外甥。那天,小山村沸腾了,村主任在大喇叭里喊,村民同志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咱们村要成立剧团了,大家到西大道参加成立仪式!一会儿工夫,男女老少齐刷刷地聚在大道旁。他招呼大家安静。领导讲完话之后,当年愣头愣脑的他饱含深情地说,他的家不在遥远的大城市,钢筋铁骨铸就的建筑没有温度,他的家永远在这个小山村,乡村振兴,文化先行,重新振兴小村的文化命脉,吕剧要打头阵!说完,他深深地向村民鞠了一个躬。当他直起身来的时候,两眼涌满了泪花。
他唯一的女儿叫凤,名字是他起的。老年得女,他对女儿的爱超越一切。他希望女儿能成为人中凤凰。多少年以后,女儿果然不负他的期望,在南方的一座城市不断历练自己,成就了自己的事业。女儿成才了,老父亲自然喜不自禁,但他又深知老子所谓祸福相依的道理。于是,当女儿要为他盖两层楼,要为他添置大件的时候,他都果断地拒绝了。他依然带着一把锨一把扫帚,巡视在小村通向城里的路上。只不过,他时不时给同为修路工的同事们分点烟和糖,说是女儿捎来的。说这话的时候,他那布满皱纹的脸如一个久经沧桑的核桃,闪烁着自然厚道的光。
上天也有不公的时候。去年深秋,他肩膀疼后背痛,还伴着咳血,到医院检查才发现是肺癌晚期。女儿得知后如雷轰顶,冷静之余,决定隐瞒病情。为此,她让人重新做了一份肺气肿的病历,然后就派车拉着他到烟台复查。结果再次确认。而他坚持认为没病,犟脾气一上来,谁也说服不了。没办法,治疗一个星期之后,他就出院了,回家吃靶向药。痛得实在受不了了,他就吃几粒止痛药,然后抄起坠琴,拉几首曲子。那把坠琴陪了他一辈子。本以为过去这个春节是没问题的,没想到查出病因后才两个月,在一个清晨,他撒手人寰。
这个人是我的小舅,那个筹款建剧团的小子是我。那个拉坠琴的人走了,当年最欣赏他的人——我的父亲也走了。两位亲人相继离开,我的泪已经枯竭了,每每想起,心里便如同刀割。
我时常站在故乡的围子山上,望着夕阳中的小山村,看着清清的河水,浮想联翩。我想,现在小舅一定在天堂与父亲重逢了,他们一定非常幸福,非常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