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3月01日
小非
一
“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此乃曾参名言,其为孔子嫡传弟子,享有“宗圣”之誉,这话自然就有了些高大上的意味。曾子那话的意思是,高尚的人凭借文才聚会朋友,凭借朋友辅助仁爱。
如此看来,我的这个题目仿佛有些夸张。本无文才,亦无文名,何谈以文会友?诗书唱和,是要达到一定境界的。不过,常人偶尔借用一下,表达一种心境,亦未尝不可吧。
1987年初冬,我正在济南出差,校长高敬民打电话要我当晚立即返回,直接到毓璜顶宾馆四号楼市外经委领受任务。第二天一大早,我赶回了烟台,只见漫天皆白,铺天盖地的大雪扑簌簌下个不停,公交车一路打滑,好不容易从火车站爬到了毓璜顶。
到了市外经委综合科,科长高松敏把我领到了副主任邹敬之的办公室。我这才知道,原来市里要召开外向型经济工作会议,正在准备材料。这是时任市长俞正声同志亲自抓的事情,大家十分重视。
我们那所学校,烟台街惯称劳动技校,实习工厂名曰烟台铣床附件厂或烟台齿轮箱厂,冠名时关键看产品,若是万能铣头,铭牌就用铣床附件厂;若是农机齿轮箱,自然就要标记齿轮箱厂,由于出口美利坚合众国,还要加标英文。当时山东省机械产品出口,济南第二机床厂第一,我们第二,也是大名鼎鼎。
邹副主任说,会议临近,发现你们的稿子完全没写到点子上,必须立刻返工。第一稿是你们实习工厂一位副厂长写的,那位同志没搞过典型材料,只是摞了一大堆数据。我把老高挖苦了一番,他说你行,就是在外面出差,我让他赶紧把你叫回来。你们那个齿轮箱厂好比一朵大红花,你的任务就是把这朵花如何开放的过程写出来。四千字,后天早上八点送给高科长,一分钟都不许耽搁。说罢起身拍了拍我的肩头问道,怎么样,小伙子?
虽是征询语气,其实不容置疑。我清楚那是领导艺术,不行也只能说行,没有退路。回学校后向高校长汇报,他说我不管那么多,只要老邹别再找我就行。办公室人多,你赶快回家写。
我从通伸塂回到幸福河家中已是下午,屋里如同冰窖般寒冷。我赶紧忙乎着先把炕炉子生上火,熥了个馒头吃了后,就趴在炕沿上写了起来,就这里还有点热乎气儿。一个通宵拿出了初稿。睡了一上午后,下午修改了一遍,当晚润色誊抄到了半夜。次日凌晨六点起身,冰天雪地骑着自行车就往毓璜顶宾馆赶。到了后,人家机关还未开门。
高科长来了后开始看稿子,我心里忐忑不安,怕过不了关。没想到他只改了三个字,然后说写得不错,你回去吧!马上就要开会了,我也没时间和你聊天。我松了口气,这才感到了困倦。
二
会议如何开的我不知道,只是高校长会后很高兴,说是市长表扬了我们。会议结束后半个月左右,我接到电话,让我去市政府办公室,找一下程显萃副主任。见面后他说,你那个典型发言写得挺好,老邹说你是个笔杆子,到政府办来工作吧!
我心里虽然高兴,然而担心高校长不放。他对我挺赏识,入党、评讲师、提拔为校办副主任,都是他一手栽培的。曾经的《东方时报》主编海洋当初推荐我去开发区管委办公室,办公室主任李书玉考察认可后,管委主任陈万光也与我谈了话,然而就是没有走成。
程副主任说,这些你不用担心,我们找老高谈。结果高校长真的不放,还骂我没良心。程显萃接连两次派人协商未果,第三次亲自出马,我这才调到了市政府办公室。
我与程副主任虽是上下级关系,但惺惺相惜,从此成为好友。他一度不顺,我经常陪他喝酒解闷;我遇到坎坷,他亦极力安慰。许多年后有人开玩笑,问当初送礼没有?已经从市外经贸局局长岗位退下来的他说,真是小瞧了老夫,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是以文会友。我笑着加上了一句,还有以友辅仁。
其实以文会友可以宽泛理解,腹有诗书气自华,文气相通,未必都是诗书唱和,谈天说地亦可相互吸引。
有一年我去北京办事,皇城根儿的人,架子大也难怪。若能见上一面,把诉求说清楚,就算不错了。
约了好几次,人家终于答应见面,没想到快下班时却发来短信,说突然有急事儿,抱歉得很。临时爽约,让我有些气恼,回复短信也就不客气了,讽刺挖苦了几句。对方有些不好意思,说应酬完了可在某某酒店门口谈几分钟,告诉了我地址。
我早早坐到了那家酒店的沙发上,紧盯着电梯,一刻不敢松懈。两个多小时后,他从电梯中出来,我立刻迎了上去。我们以前只有过短暂交流,他几乎认不出我了。自我介绍后,他说你老兄真是锲而不舍。我说今天要是见不到你,我回去就辞职,不干了。你倒是酒足饭饱,我还水米未进。他说这么晚了,我请你吃碗面吧!
我们在零点餐厅坐下后,聊了起来。我说听口音你是安徽人。他问你能听得出来?我说咱们是邻省,我的耳韵也不错,而且善于辨别方言。
他点头道,我确实是安徽人,宣城的,知道吗?我立刻卖弄起来:“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做地衣。”
他有些惊讶,说老兄你知道的真是不少。其实白居易那首《红线毯》我也背不全,当初学习游国恩的《中国古代文学史》,看到过这首诗,觉得有点意思,记下了这么几句。
我问他是宣城哪里的?他说泾县。没等他问,我就说皖南事变发生地就在你的家乡。1941年1月4日,新四军军部及所属部队近万人奉命北移,走到你们县茂林地区时,遭遇国民党第三战区顾祝同、上官云相指挥的七个师八万多人的袭击,新四军血战七昼夜,弹尽粮绝,大部壮烈牺牲。
他立刻对我刮目相看,又说我们那里还有个桃花源呢!就这么东拉西扯,一句工作上的事儿也没谈,他就认可了我,说老兄文化底蕴深厚,接着伸出手来,学着《廉颇蔺相如列传》中燕王的语气道,愿结友。有了这种交情,一切都好说了。
三
有一年,鲁东大学文学院的刘玉诚先生,也就是作家瓦当款待诸友,余忝列末席,有幸与冯克力先生结识。
冯先生在出版界名声很大,他主编的《老照片》自1996年创办以来,将照片纳入历史研究的探索,鼓励民众结合家藏照片参与历史叙事,这种尝试深获学界认同和读者喜爱,成为“新中国出版业50年50件大事”之一,《老照片》也入选“改革开放30年最具影响力的300本书”和“共和国60年60本书”之列。
彼时,余虽已老大一把年纪,却刚刚提起笔,很想得到他的指点。不过初次见面提如此要求,未免唐突。幸而有了微信,张不开嘴的事儿,发过去就是了,反正不是面对面,也就无所谓羞涩了。几天后,我将拙文《教书逸事》发给了他,没想到冯先生很快回复:“写得真是好,若有相关照片,可在《老照片》刊发一下。”
虽然1981年我就在《海鸥》第四期发表过散文《春夜情思》,那本杂志现在改名为《青岛文学》,后来也有几篇小文印成了铅字,然而能够在《老照片》这种声誉卓著的平台展现,内心还是很激动的。
后来与冯先生熟悉起来,我问当初是否照顾了面子,他说编辑主要还是看稿件质量,当然有时诸多因素考量,也不能完全排除照顾的成分。不过你那篇稿子质量摆在那里,不存在照顾的问题。在冯先生的认可下,后来我又接连在《老照片》发了几篇文章。
我这个人年轻时就喜欢些文字的东西,沉沦杂务多年后,有时不我待的感觉,每日若不写上千八百字,就觉得少了些什么,两年左右积累了二十万字的随笔,想结集出版。左思右想,却难以确定书名,只得再次讨教。冯先生不愧著名出版家,看了书稿后,很快建议取名《故国行色》,我一听不禁拍案叫绝,几个朋友听说后,也纷纷伸出了大拇指。
我请作家卢万成先生作序,我们早年就是朋友,他对我多有帮助。他说你那些文章我清楚,更多与历史沾边,我是写小说的,这个序冯克力写更合适。我说麻烦过多,张不开口,他说那我替你来说。
老卢买了几只螃蟹,焖了条鱼,把冯先生与我一同找来,微醺之际,代我表达了愿望。冯先生笑道,原来是场鸿门宴啊?其实用不着这么费事,直接说不就得了。他不仅为我选定了书名,撰写了序言,还请了省内顶级的书装师王芳女士帮我设计装帧,又协调他所在的山东画报出版社出了那本小册子,令我感念不已。
就这样,我与冯先生成了朋友,后来又通过他认识了青岛的李洁先生。其曾为《青岛晚报》副总编,是有名的《文武北洋》和《晚清三国》的作者。我早年在央视吴玉仑先生编导的《读书时间》节目中,看到过李潘对其的访谈,钦羡不已。
冯先生还介绍我认识了官员出身的荣夫人,其退守书斋后,出手不凡,乘风破浪,既写法律人文,体现知识分子公共关怀;又写个人文化生活,师友情长,达到了学者、作家的专业水准,让人感觉其乃误入官场的学人。与这样的人结识交流,顿觉神清气爽。
四
我在烟台几十年,亦可算作老烟台人了,前不久写了篇《广仁路闲话》,说了些烟台地区话剧团的旧事,涉及一些从那里走出去的名人,冯先生看后较欣赏,让搜集些当年的照片,在《老照片》刊发一下。
从话剧团调入电视台的李七修给我提供了不少帮助。我与他是多年朋友,他不但为我讲述了许多细节,还提供不少照片,甚至包括他姐姐李玲修的照片。故事片《女飞行员》的主角杨巧妹就是李玲修扮演的,电影《花园街五号》的剧本也是她创作的。我大喜过望。
歌舞剧院副院长杨小燕则为我提供了当年话剧团第一美女陈美娜等人的照片。不过昔日的美工,后来的山东美协主席、山大(威海)艺术学院院长杨松林早年的照片却不好找。
不久与曲光辉,也就是画家及诗人勾勾聊天,他说自己保留了一张1995年杨松林在烟台美术馆举办美展后与大家的合影。勾勾少年时代师从杨松林,感情很深,照片中他就站在杨松林的身旁。
最后就剩下逄小威的照片了。那是位著名摄影家,马未都先生虽然出言谨慎,也对其评价甚高,当代人物摄影的成就似乎未有出其右者。
逄小威乃龙口人,上世纪70年代从北京返乡插队。话剧团学员队成立之初,他入选试用,却过不了政审这一关,只得辞退。
临别时逄小威两眼含泪,大家心里也都酸酸的。幸运的是,不久后“四人帮”就被粉碎了,他顺利考入全国总工会话剧团,从日本留学归国后,专攻人物肖像摄影。
他的摄影集总是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面孔》展示了一千多位中国电影艺术家的神态各异的黑白肖像;《英雄》展现了中国恢复参加奥运会以来一百三十四位冠军的雄姿;《山河记忆》记录了百位百岁以上抗战老兵的沧桑。
如此名人,索取他的历史照片并非易事,我想到了烟台摄影家任韶华,他们说不定有交往。果不其然,在韶华引荐下,我与逄小威添加了微信,告知《广仁路闲话》近期将在《老照片》发表,其中有涉及他的一段经历,希望提供照片。逄先生看过文章后,接着就发来了年轻时的一张戎装照,令我十分感动。
不过我也有些疑惑,他似乎并没有行伍的经历,于是冒昧询问。他说,自己非常渴望当兵,只是那个年代受家庭背景影响是不可能的,等到这一切抚平后,又过了当兵的年龄。没想到考入全总话剧团后,要去部队体验生活,必须和连队战士同吃同住同训练,自己高兴得不得了,立刻跑到北京“风光”照相馆拍了张穿军装的照片,也是一段趣忆。
……
以文会友,逸趣横生。吾虽年迈,为文尚属素人,不仅增长了见识,亦收获了愉悦,感慨系之,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