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牡丹花

2024年02月26日

惟耕

在故乡老屋的天井里,生长着十几种花花草草。在这些花草丛里,一棵逾十年的牡丹尤其显眼。每年牡丹花开时节,浓郁的花香就溢出小院,引来一些调皮的蜜蜂和蝴蝶,有时也会招来几只好看的瓢虫。这些长着美丽翅膀的小精灵,在花朵和枝叶间、在守护着老屋的父母迷离的目光下,起舞弄影。

“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千百年来,当牡丹的生长地从古老幽静的山谷迁入城市,它已逐渐演变成人们心中富贵繁荣的美好象征。渐渐远离乡村山野的牡丹,在过去庄户人的心里,却成了一生都遥不可及的梦想。

我认识的牡丹花,最早是从年画上看到的。每年春节,父亲都会沿着蜿蜒的曲柳河走出山村,到镇子上买几张漂亮的木版年画,贴在屋里糊满报纸的土墙上,以示喜庆。画中牡丹花端庄、典雅的气质和争奇斗艳的色彩,着实令我们这些从没出过山村的毛孩子钦羡不已。

父亲生于上世纪30年代,做了一辈子农民的他,把日子过得几近苛刻。但他继承了我爷爷的爱好,在辛苦劳作之余,喜欢在自家住房的空地上种些花草树木。这些植物似乎有灵,也懂感恩,在父亲的照料下月月有花开,年年有果熟。

在我最初的记忆中,三面尚未完全砌起的院墙内外,茂密地生长着诸如紫丁香、杏树、石榴树、柿子树、软枣树、茶花、月季、菊花和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春风吹过,花香就漫过残缺的院墙和一级级光亮的石阶,飘浮在酥软温暖的前河沿里,然后随同清亮的小河水,飘向我儿时梦中的远方。

不记得是哪年哪月了,年少无知的我,曾面对老屋前后司空见惯了的花草树木,痴痴地看着年画中的牡丹花,祈求父亲:“咱也栽一棵牡丹吧?”

父亲没有言语,先是默默地注视着那张已被烟火气熏黄了的年画,画中“富贵花开”四个字已经褪色为淡淡的粉红,然后,把目光从我们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孔上轻轻掠过,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浅浅的无奈和复杂的表情。

那一刻我才蓦然发现,不仅仅我家小院里没有牡丹的影子,就连东山脚下这个一千多人口的山村,也难寻其一枝一叶。直到我离别家乡,离开那片不规则的、由无数条羊肠小道串连起来的一座座低矮的石头房子,也没见过一棵真正的现实中的牡丹。

“牡丹是神花,只有大户人家才能养得起,咱这些土坷垃里刨食的庄户人家担不起它啊!”多年以后,我才从婶子大娘的街谈巷议和她们微微摇头的动作中,多少了解了这种现象发生的原委。不知道从哪朝哪代开始,这种观念就已在这块地处僻远、连绵起伏的大山里世代相传。到了父亲这一代,在生活尚未好转之时,依然根深蒂固,但父亲对年画的兴趣却有增无减。

后来,我上中学时读周敦颐的“牡丹,花之富贵者也”,方知牡丹蕴含的富贵、繁荣和祥和之意,才慢慢明白了父亲在过年时张贴牡丹年画的深刻用意。

改革开放后,小山村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不再为吃穿住行而烦忧,各种奇花异草也不断地从大山之外,被引种到僻静的农家小院里。

在我们姐弟五人相继成家后,年过花甲的父母也有了更多的闲情逸致来侍弄花草。一日,父亲无意间从电视上看到那些花团锦簇的牡丹影像后,积藏在心中多年的梦想终被唤醒。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回乡看望父母。在天井的南墙根儿,一盆颇为独特的植物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走到近前,一个精致的花盆里,七八枝簇生的绿色茎秆上各托着四五个分枝,每个分枝上又分出三个细小的分枝,小分枝继续向上分叉托着花苞,形成比较有规律的伞状花序,黄绿色的叶片层层叠叠,状似榆钱。

我好奇地问娘:“这不是猫子眼吗?”

娘就嗔笑,说道:“那是恁大大买的‘牡丹’呀!”

娘当着我父亲的面,给我讲起父亲与这棵“牡丹”的故事。

那年春天,父亲去镇上赶集。路过一个开着农用车卖花的摊子,蜂拥抢购的人群激发了他的好奇心。“牡丹,两块钱一棵!”一听说是牡丹,从未见过牡丹幼苗长什么样的父亲,也费劲地挤进人群抢了一棵。眼瞅着手中刚刚破土而出的紫红色的幼芽,父亲仿佛已经看到了满园盛开的五颜六色的牡丹花。他像捡了宝贝似的,欢天喜地地回到家,向我娘炫耀。

我娘打眼一看,想都没想说道:“这不是猫子眼吗?”

猫子眼,学名泽漆,有的地方又叫五凤草。在我的老家,因其顶端有五枝类似于圆形的花叶,由四周的草绿色向里逐渐过渡为嫩黄色,远观犹如野猫的眼睛而得名。春天,泽漆初出的幼芽,确实与牡丹的幼芽有些相似。

我娘的话像一盆冷水,差点儿激怒了父亲:“你,你认得什么是牡丹吗?”

父亲不再理我娘,从墙角落里找出那个保存了好几年,一直没舍得用的瓷花盆,填上花土,然后把淘来的宝贝小心地移栽进去,浇足水,置于向阳处,静待叶展花开。

在父亲的精心管理下,没待上几周,这棵“牡丹”的茎叶就慢慢长齐了。细细的茎秆、圆圆的叶片、小小的花苞,怎么看都是我们老家山坡上土生土长的猫子眼。

父亲不言语了,也不辩解。毕竟也是花了两块钱买来的,就悄悄地把它放在南墙根儿,任其自生自灭。本来泽漆对环境和土壤的要求就不高,那年雨水又勤,倒也长得枝繁叶茂。其独特的花序和奇异的色彩,夹在那些盆盆罐罐之间,却也别有一番风情。

从此,年迈的父亲更是迷恋上了逛花市。只要去镇子上,必到花摊上去转一转。每次我们拉他进城,他都会提出要去花卉市场上走一走。记得有好几次面对已长成树形、正葳蕤盛开的牡丹花,父亲总是摇头。我们都明白,他一是嫌太大了,难以养活;二是觉得自己腿脚越来越不灵活,搬来搬去不方便。

一次机缘巧合,父亲意外获得了一棵真实的幼小牡丹。这一次,欣喜若狂的父亲像呵护小时候的我们一样,再次用那个漂亮的瓷花盆,把它栽植养育起来。天热了,就把它搬到树荫下。天冷了,或者刮风下雨了,就把它搬到屋里。

到了第三年,田野里绿油油的小麦开始拔节的时节。一天清晨,父亲忽然发现,牡丹枝叶间一下子冒出了几个花生米粒大小的花骨朵。这是父亲第一次在小院里看到亲自摆弄的牡丹长出了希望的蓓蕾。

他急忙走进屋子,从抽屉里翻出老花镜戴上,看一眼墙上的年画,再回到院子里看一看枝头上的花蕾。反复几个来回,一抹幸福的喜悦立刻绽放在那张苍老的面颊上。

父亲像孩子一样,急忙喊来我娘,然后挨个给我们打电话,告诉我们:“牡丹花快开了!”

因为工作原因,那年春天,我没能回老家看一眼牡丹第一次开花的“盛况”,但在与孩子们的手机视频中,我看到了父亲的笑脸,灿烂得如盛开的那朵最大的牡丹花。

春风像一把亮闪闪的犁铧,一遍又一遍把沉睡一冬的冻土唤醒,翻绿了季节,也把父亲额头的皱纹犁得更深、更宽了,但是,父亲初心不改。

别看父亲粗手粗脚,侍弄起庄稼和花草来,那双手就像开动的织布机上一对纤巧的梭子。在父亲的目光里,花盆里的牡丹日趋茁壮,枝条上柔软娇嫩的新芽逐年增多。一个细雨蒙蒙的黄昏时分,父亲把它移栽到窗前预留了好几年的一小片空地上。同时,在牡丹的身边,还栽上了一株紫红色花朵的芍药。

去年五月初,我回老家。八十六岁高龄的父亲跟我说,他仔细地数过了,今年那棵牡丹才长出十五个花骨朵,比去年少了十几朵。他能清楚地记得每一年牡丹花开的数量,足见他对这棵牡丹的挚爱。

不幸的是,在那棵牡丹今年最后一枚花瓣凋谢的日子里,父亲突然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离开了亲手编织的这个美丽的世界,带走了那一朵朵花朵,也带走了一瓣瓣关于牡丹花的美好记忆。

立春已过,各种花草树木又到了萌动的季节。蓦然间,我想起了父亲晚年钟爱的那些花草。在一场落雪过后,我与大嫂打开微信视频,她正陪着娘在老屋的杏树下晒着太阳。阳光下,娘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丛草木之间,似乎想要融化枝条上那一层厚厚冰冷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