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甲凡

在我们家乡，有“老驴老马奔家乡”这么一句俗语。按照那些老车把式的说法，拉着大车出远门的老驴老马，一旦觉出自己踏上了返乡的归途，本来疲惫不堪的身子立马就来了精气神，沉重的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当看到了自己熟悉的村头，闻到了马棚牛栏那股独特的气味，每每会昂起头，“喔……啊……喔啊……喔啊……”地叫上几声，那是它们的语言：“我回家啦！”

我没赶过大车，不知其中还有这么多故事眼子，但若说起思乡的感悟，却有一段除夕夜离家千里外的经历，那种思乡心切的酸楚滋味至今难以释怀。

从1988年开始，我带着牟平县（今牟平区）第二建筑工程公司的一支分队，到千里之外的胜利油田胜大集团承建工程，前后10年。这期间，每年都要到安徽和河南招收一批农民工。1989年农历腊月二十，我来到安徽阜阳太和县庙老集镇，计划把工人招齐后除夕前一天赶回去。大约是忙昏了头，我忽略了那年是小进过年（腊月二十九除夕），等忙到腊月二十八傍晚，准备找车第二天返回时，却被告知所有的长途客车全都停了，明天就是除夕，驾驶员要过年了。我是“癞蛤蟆过壕沟——瞪眼了”，万般无奈，只得“独在异乡为异客”了。

庙老集是个小镇子，只有一家小旅馆。破旧的土坯房，木板搭起的床，没有丁点取暖设备，干冷干冷的。旅馆里没有电话，连个黑白电视机也没有，附近也没有可逛的地方。这一天的时间里，我是在百无聊赖中打发过去的。

好不容易熬到太阳落山了，街上响起了鞭炮声，我就走出门看看热闹、解解闷儿。俗话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千里不同情”，好多物事都是闻所未闻，挺有新鲜感。这其中，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一种当地人叫作“大炽花”的烟花，是在街头上现场制作的——提前卷起一个个直径10多厘米、高50多厘米的大纸筒子，用戥子秤称好适量的火药和细小颗粒的铁屑装进去，然后用黄泥密封。烟花点燃后，“哗”地一下子喷起如铁水出炉般耀眼的火花，越喷越高，直冲云霄，把那一片夜空映照得绚丽多彩。这一刻，整个庙老集沸腾了，家家户户的老老少少齐聚街头，火花映红了他们幸福的笑脸，一派喜气洋洋的节日景象。

我本来就是一个恋家的人，看着这一切，不由自主地想起家来，而且是那么强烈，甚至有一种六神无主的感觉。穿着衣服躺在冷冰冰的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好半天，似睡非睡之际，恍恍惚惚就回到了家中——老爸老妈牵着孩子的手，点燃了烟花，夜空瞬间变得绚丽多彩；饺子煮熟了，一桌子热气腾腾；玫瑰色的葡萄酒开瓶了，屋子里飘荡着浓浓的醇香……翻来覆去，居然一夜没合眼，一盒烟抽得只剩下两支。回过头想一想有多么可笑，离开家充其量还不到10天呢。

大年初一，一个跟随我多年的老民工听说我还没回家，就赶忙用拖拉机把我接到他家住了两天，才使我火烧火燎的心情平顺了好些，若不然，真怕是要“急出猴疮”了。

过完春节回到工地，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段酸楚的思乡经历，促使我认真回顾了自己这几年对工人的管理模式。平时，我每个月都要回公司一次汇报工作，可以顺便在家住几天。可工人每年只有麦收和秋收期间回家两次，那些外省的农民工甚至从年初干到年底才回一趟家。人心都是肉长的，难道他们不思念家乡、不思念妻儿老小？想到这儿，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接下去的几天里，我请示了总公司领导，在《年度工作大纲》中，加上了“关于节日期间提高工人工资和改善生活的标准”“建立职工生日档案”这两项条款。在开工后的第一次全体职工大会上宣读时，引起了全场热烈的掌声。我随即安排会计绘制了表格，按月份顺序排列，把每个人的生日都清楚地登记在册，一共5页，仔细装订成簿。这本“职工生日登记簿”就挂在我的床头上。不论哪个工人过生日，都在当日晚上会餐。由伙房整几个菜，买几瓶酒，把办公桌和大模板拼凑起来，吆五喝六、乐乐呵呵庆贺一番。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1990年五一劳动节那次大会餐，有个安徽籍的年轻人叫司得言那天过生日。我安排炊事班长曲延海，要把饭菜搞得尽量丰富些，又安排司机专程到15公里外的东营市给司得言订做了一个生日蛋糕。当天晚上，生日蛋糕上的蜡烛点燃了，统计员小刘带头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当让司得言吹灭蜡烛的时候，他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好半天，他才抽泣着告诉大家，他6岁时母亲就去世了。从十几岁开始，他颠沛流离在大半个中国打过工，从来也没有谁正儿八经给他过生日。这种隆重的场面，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会让他感恩终生。他这发自肺腑的一席话，让大伙都感慨不已。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也只能多喝几杯，结果大醉一场。

这本薄薄的“职工生日登记簿”，成了我和工人感情交流的纽带，相互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这样一来，工人都对公司有了家的感觉，都自觉自愿地干好本职工作，上下一心，我们连年被东营市建委和胜大集团评为优秀施工企业。

打那一年开始，每当开工前，我们都会临时租用大客车，把招收的工人从家乡接到工地。等工程收工的时候，再用大客车把他们送回家，让思乡的“老驴老马”尽快回到家中。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时下的交通工具先进发达，千里回家路只在谈笑间。“老驴老马奔家乡”的真实场景再也看不到了，但只要远方有家乡，这句话就永远也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