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离家出走

2024年01月31日

王丹星

在我的人生中,有一次不辞而别地离家出走。

那是1969年,17岁的我初中毕业。当时正值“文革”,无书可读,父母帮我谋到了某企业仓库保管员的工作。说实话,我不喜欢,但又不想跟他们明说。

当时,有一家纺织厂在招人。那时候正在大张旗鼓地宣传全国劳动模范郝建秀的先进事迹,她是青岛国棉六厂的挡车工,巾帼不让须眉,她创建了“郝建秀工作法”,报纸用很大的版面刊登了她飒爽英姿的工作照。我对她既崇拜又羡慕,便瞒着父母,在那家纺织厂的招工表格上签了名。

当这一切最终摊牌,特别是当我表达了坚决不干他们所谓的“给个县太爷都不换的工作”时,遭到了父母,尤其是一向说一不二的母亲的强烈反对。不过,我倔强这一点随她。双方唇枪舌剑,但无论她怎么劝说,甚至恐吓利诱,一想到要在一间偌大的仓库内,跟不会说话的物资打一辈子交道,我就咬紧牙关,至死不从。母亲气得声音嘶哑,浑身一个劲儿发抖。

当然,我更是哭得稀里哗啦。作为家中备受宠爱的“长公主”,我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气。也许是正处于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或者是他们的话伤了正处于叛逆期女孩的自尊,我决定不辞而别离家出走。此乃吾在大哭一场之后,精心做出的“一箭双雕”的计划,不无复仇意味:既让他们尝尝担心的滋味,又可暂避母亲的锋芒,可谓缓兵之策也。我要上亲妈(烟台人管干妈叫亲妈)家去,我想她了,更想亲妈的女儿玉珍。玉珍比我大一岁,原来她家也住在乐山里,与我家同住一个院子。我们俩都是在那个院子出生的。妈妈与亲妈两个人年龄相仿,又对脾气,我出生时,她便认我当了干闺女。我与玉珍从小一块长大,是须臾不离的玩伴、不折不扣的闺蜜。我们一起上下学、做作业、玩游戏、看电影。几年前,亲爹被调到西郊的一处工厂,亲妈全家就搬了过去。

亲妈住在只楚公社一个叫北皂的村子里。每年春节,我都在大人的带领下去她家拜年。当时烟台只有一趟公交车,由虹口路至发电厂的1路车。中午过后,待父母上了班,姥姥正忙着剁鸡食,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溜!我顺着毓璜顶北路,来到海港路南头的老消防队门口,从那儿上了车。

那时,1路车上除了一名驾驶员,还有一个售票员。售票员大多是女的,她们肩上斜背一个装钱的皮包,手里拿着一个长方形的小木板,上面的铁夹子夹着一分、二分、五分等各种面值的车票。车票的票面很小,纸也很薄。售票时,售票员会用手里拿的红蓝笔在票上勾一下,这说明票已售出。这趟车全长10.7公里,途中设16个站点。我是中途上车,好像只花了三分钱。

那辆车比现在的公交车样式老,不好看,典型的老爷车,车门还是折叠式的。由于车的发动机马力小,上通伸塂大坡时,汽车往上开不久,就要不断换挡位,快到坡顶时,车不但挂了最低挡,而且油门也踩到了底。车似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挪,简直比行人走路还慢。从它撕心裂肺的声音可以听出,这台发动机出了恁多的力,后面屁股冒出的黑烟差不多能飘出半里地。好在那时车少,并不拥堵,一个小时后终于到了发电厂。

下车后,我便开始步行。北皂村位于发电厂西北方向,路边全是农田。那时正是秋天,农民们都在忙秋,空气里散发着庄稼的味道。亲妈家虽然属于北皂村,但房子并不在村里,而是位于北皂村和幸福十四村中间。在她家房前屋后抬头远望,到处是漫漫黄沙,映入眼帘的是连片的苹果园和林中的村舍。

亲妈那时还不到50岁,留着短发,人既泼辣又直爽。看见我,先是高兴,一把将我搂到怀里,夸道:“又漂亮了,你妈真有本事,能养出这么俊的闺女。”接着把我往堂屋的那把椅子上让。落座后,她马上问我家中大人情况,得知我是负气离家后,用手点着我的额头说:“哎呀,我的小祖宗,这如何是好?这还不把你爸你妈急坏了?”我刚来,她舍不得马上送我回家,便把正在睡觉准备打夜班的亲爹从被窝里薅起来,让他骑自行车火速去市里通风报信。亲爹得令而去。

那次,我在亲妈家住了三天。亲妈不是包包子就是包饺子,要不就是擀面条。亲妈家离夹河入海口不远,夹河退大潮时,她常去赶小海。夹河小蛤味鲜,是蛤中上品,用它开面卤再好不过。亲妈还将赶来的新鲜虾蟹磨成虾酱,就着大铁锅上烀的带饹的金黄色大片片,好吃得不行不行的。

亲妈有养鱼的嗜好。她在院里用水泥砌了一个大池子,里边养了一些个头很大的鲤鱼。这些鲤鱼比起现在人们养的锦鲤品相要差不少。我只要去她家,就一定会长时间与这些鲤鱼腻在一起,不停地敲打水池,惊吓它们,并用饭渣喂它们。看到它们跳上跃下地翻腾,尾巴卷起浪花,我会快乐地笑出声来。亲妈养这些鲤鱼可不是为了吃,她一个也舍不得杀。亲妈说,鱼象征年年有余,而鲤鱼又是长寿鱼,有的能活近百年之久,故民间又有鲤鱼成精一说。她是想沾鲤鱼的彩头哩。

我还在亲妈嘴里听了不少故事,其中有两个我印象特深。有一次,她绘声绘色地讲起自己五岁那年,三更半夜“北海龙王”无缘无故地闹腾,搞得天晃地摇,她光着屁股,被大人慌不迭地抱到院子里。我听的时候也被吓得不轻,以为真有鬼怪神灵。其实,那时我们不懂,实际就是发生在海里的一次轻微地震。她最爱讲亲爹的笑话。亲爹大个子,眼高度近视,人老实得像根木头。一天傍晚,他从地里回家,头碰到一根枯死的树干。他瞎摸摸的,看不清楚,以为是个人,一个劲地向那棵树鞠躬道歉。亲妈说是两根木头撞在一起了。她讲得生动有趣,惟妙惟肖,我们笑得肚子都痛了。她讲故事,特别是一些神话故事时,不一次讲完,说到热闹处,总爱来个“且听下回分解”。她这个关子卖得得心应手,把我们几个“帮大人干活才能听故事”的孩子弄得乖乖的。

第四天,亲妈亲自把我送回了家。那天,父亲与我进行了一次长谈。他还是劝我当仓库保管员,但我依然坚持自己的想法。父亲是中学老师,谦谦君子,他自然明白任何事物都有个度,有些事能改变固然好,不能改变,也要接受。父亲见拗不过我,终于松了口,说:“你既然执意要干,我们作父母的也不能阻拦。但你记住,道路是自己选择的,再苦再累,也要走下去,而且要走好。”

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的话成了我坚守一生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