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1月30日
陈志刚
虽然说离开亲爱的故乡多年了,但昔日过年的隆重和热闹场景,依旧烙在脑海中,就像经典的老电影一样,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越发印象深刻。
上世纪50年代,父亲定居到掖县(今莱州)西由人民公社街西大队的外祖母家,那里便成了我的故乡。
在我孩童时代,每年寒冷的冬季即将过去的时候,姥姥就会唱那首熟悉的歌谣:小孩小孩不眼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过大年,贴春联,穿新衣,吃好饭,大人还给压岁钱。
那个时候,过年不仅是我童年的欢乐、长大后的期盼,还是家人和父老乡亲们渴求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的期盼。
那个年代国家实行“统购统销”政策,乡亲们重要的生活必需品,大都要凭票凭证才能购买。每到小年前后,供销社门市部、代销店的柜台都会被围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场面壮观。食品站及所管辖的生猪屠宰点,更是异常火爆。五更天手握购猪肉小票的人们,就在门口排起了“长蛇阵”,哪怕是天寒地冻、风雪交加也不畏惧。那阵势即使如今的网红打卡地,也无法与之媲美。
腊月廿四,每家每户都竞相“掸尘”扫灰。乡下称之为扫年,有着“扫晦纳福,喜迎新春”的寓意。母亲一大早起来,不惧天寒地冻,先把一块一尺多长的粉子块弄碎,浸泡在大铁盆里,然后叫上我和姥姥,一起把屋里的所有东西全都搬到天井。
早饭后,母亲顾不上歇息,用事先绑好的长把笤帚扫除灰尘,然后跨到铺好台布的柜子上,用小刷子粉刷烟熏火燎的墙壁。每一个地方她都精涂细抹,好像在描绘一幅巨大的油画,这是慈爱的母亲对年深深的情结。一天忙活下来,我们的小屋变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焕然一新。
小寒大寒,准备过年;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改革开放前的那些年,春运一票难求。大年三十晚上,旅客在火车站、汽车站滞留司空见惯。掖城以北只有平里店和朱桥有汽车站,老乡下车到家还需跋涉一段土路,但对那些漂泊在外的游子来说,即便是再苦再累,也阻挡不了他们回家的脚步。
西由大街上的“星照夜归人”,随处可见,都赶着大年三十晚上到家。唯有老家的年,才是他们心中的牵挂,心灵的归宿。
父亲一直在外任教,平时很少回家,几乎每年腊月廿六的傍晚,才会迎着凛冽的寒风,骑着那辆旧的“国防”牌自行车,带着买的一套“猪下货”回家。看到父亲,家里的人兴奋不已,我更是欣喜若狂。在当时物资匮乏的乡下,那真是一份珍贵的年货,不过,这是父亲专门用来招待拜年的亲戚朋友和他的学生的,家人很少沾嘴。
大年三十这天更讲究,大人们都忙得不亦乐乎。清早起来,父亲就赶紧着手布置供奉事宜:先请家“影”,双手恭敬地把它高挂在堂屋正北中堂,轴子垂到供桌上。在家“影”的两旁,左挂菩萨右挂财神。堂屋正间的北墙各有一个神龛,俗称菩萨窝子和财神窝子。家“影”前的供桌上,摆放上一个精美的锡制香炉,两个铜铸的大蜡台,古色古香的钱龙,先人的遗像,还有盛着猪肉、鸡、鱼的供盘供碗、枣饽饽、年糕等供品,以此祭祀先祖,表达慎终追远的情怀。
布置妥当后,父亲露出惬意的微笑,顺手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红金”牌烟卷,点燃一支,吸上片刻,又去烧糨糊。他在擦得锃亮的两扇柞木街门上,贴上自己亲手写的春联,在青砖白灰色的照壁上贴上大红福字,最后在街门门楼的檩条上,再挂上两个红灯笼。父亲里里外外瞅瞅,心里乐开了花。
干净利落的姥姥,早已把老屋的东西两间,贴上了年画、窗花、门神。屋里屋外到处洋溢着福罩门庭满人间的祥瑞气氛,红火的年味愈发浓郁起来。
孩子们最惦记、最巴望的,还是正月初一早上要穿的花俏新衣裳,常常趁大人不备,悄悄地从衣柜里拿出来,看了又看,试了又试,总也不舍得脱下来。
人们常说“谁家过年不吃碗饺子”,其实,在这碗饺子的背后还有许多鲜为人知的感人往事。
勤劳善良的社员们踊跃交公粮、倾情卖余粮(爱国粮),自己却“勒紧裤腰带”,恨不得一分钱掰两半花。平日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裳,吃煮地瓜、野菜团子,玉米面烀的大饼子也不能常吃。
每年大年三十中午这顿团圆饭,是乡下人家早也盼、晚也盼、吃得最奢侈的一顿饭。人人敞开肚皮,狠狠地猛吃一顿,越是肥肉吃得越香、越过瘾。再用筷子往嘴里塞满米饭,美味佳肴一次吃个够,把肚皮撑得圆圆的。
这些在土地上辛勤劳作了一年,用锄镰锨镢、犁耧耙耱写满诗情画意的庄稼汉们,在大口吃肉的同时,还能足足地喝上用地瓜干从掖县酿酒厂兑换的劲头大又柔和的散装烧酒。
对于那些馋酒已久、平常酒瘾压不住,偶尔从口袋里掏出一毛钱,到小铺打上一小提散酒一饮而尽,然后如“久旱逢甘霖”般把嘴巴一抹,眯着眼睛啧啧不已的粗犷汉子,此时简直赛过活神仙。
那些年,老家大年三十的天气,多是天随人愿,阳光和煦,使节日更加温馨、吉祥,愈发叫人心旷神怡。
正午时分,我们祖孙三代欢聚一堂,同乡亲们一样,欢欢喜喜过大年。姥姥容光焕发,张罗着让我们都围坐在老式的榆木长条饭桌旁,一起吃“团圆饭”。
父母做的“团圆饭”,和左邻右舍相差无几,也都是一些平常日子舍不得吃的“荤菜”。特别是那一大碗香气扑鼻的红焖扣肉,肥而不腻,既解馋又过瘾,让我回味无穷。
大家有说有笑,高兴聚餐,共享天伦。母亲说着家里的收获和左邻右舍的趣闻佳话,父亲畅谈家国的未来和工作上的佳绩,姥姥则用她的人生沧桑,赞美着太平盛世,年幼的我听得津津有味……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除夕夜更近了。按照老家的传统风俗,除夕夜,辞旧迎新,各家各户要祭祖、放鞭炮、“发子”、守岁。这是对岁末的跪拜、对新年的祝福。
年夜饭前,姥姥在供桌上倒上美酒,摆上菜肴(四荤四素),还有各种糕点、水果、干果、糖果。在香炉里点上一炷香,再点上两根特大的红蜡烛。贡飨已请回家过年的“老嫡老姆”(列祖列宗)。
母亲则从西厢屋里搬出一根木杠,按东西的朝向,放在天井堂屋的门前,叫“拦门杠”:挡鬼、拦财、拴马。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一响,我就和父亲跨出房门,一起到天井燃放鞭炮。先放大地红,再放“二踢脚”,一个在下面响,另一个在天上响,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刹那间,左邻右舍的家中也都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鞭炮声此起彼伏。万籁俱寂的村庄,顿时春潮涌动,到处都洋溢着“爆竹声中一岁除,千家万户庆新春”的热烈气氛。我仿佛听到了老乡们发自肺腑的呼喊:“过年了,福到了!”
我们回到屋里,母亲已把饺子煮好,首先摆上供桌,贡飨列祖列宗。
饺子,取“更岁交子”之意,包含着对岁月中快乐成长的年轻人的祝福,吃了饺子长一岁,也是每年“发子”时,乡下人家吃的最讲究、最有意义的一顿。
这时,屋里所有的煤油灯、大小红蜡烛全部点燃,灯火通明,大人们开始子夜“发子”。这是除夕夜最重要的一项祭祀活动。民俗有“发子”“三敬”之信奉。一是敬拜列祖列宗生养恩泽,二是敬畏天地自然,三是敬拜众神“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
“发子”仪式结束,大人们便再次回到老屋明间,围坐在一起,打算着日子、畅想着年景,“燃灯照岁”,沉浸在“一夜连双岁,三更分二年”的美好时刻,几乎一夜都不睡觉,期待着新的一年,天降祥瑞喜盈门,家有余粮人安康。
初一这天,更是热闹。天刚放亮,家家户户的“开门爆竹”,又铺天盖地响了起来。
我正在灶膛里烧火,母亲下的饺子还煮在锅里,满屋热气腾腾。本家族的孩子们穿着样式各异的新衣服,在父辈的带领下,蹦跳着、嬉闹着,排成一长溜,来给我姥姥拜年了。
一向和蔼慈祥的姥姥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一边拉起磕头的孩子,一边忙不迭地给他(她)们压岁钱,一角、两角,上学的伍角、壹元。
我们兄弟姐妹也赶紧穿上新衣裳,上街去给本家长辈们拜年。只见家家门口碎红满地,灿若云锦。大街上人潮如流,乡亲们个个穿着新衣,人人喜笑颜开,处处欢声笑语。胡同里、小巷间,挨家挨户拜年的人群络绎不绝。大家见面的第一句话,都是“过年好”。男女老少,喜气洋洋,一时间整个村庄仿佛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下午,村子里的妇女们都去看新媳妇。大闺女、小媳妇是先头部队,她们成群结队,连说带笑,争抢着看了一家又一家。过去的一年里,村里总有几对新人结婚,大家正好借着过年的喜气,见面相互认识一下,并观赏婚房。
但也有的人心里还藏着一个心眼:看看谁家的媳妇粉颊红唇,长得最漂亮、最耐看,像不像电影明星;谁家盖的瓦房最好,家具最上档次,谁娘家陪送的嫁妆丰厚养眼。
说不定哪个颇具男人性格的泼辣女人,借此发挥,两手往膝盖上一拍,就爆出一个趣闻,逗得大家开怀大笑,前仰后合。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不用锣鼓自成剧”。
每年正月初二,父亲都归心似箭,起得特别早。为了那无法割舍的骨肉至亲、手足之情,即使冰天雪地,他都要雷打不动地骑着自行车,赶回离姥姥家几十公里远的城关公社杨务沟大队,给我的爷爷、奶奶拜年,然后再向西骑行十公里的山路,到东宋公社后趴埠大队,给我的姑姑、姑父拜年,等返回家的时候都将近半夜了。
我三四岁的时候,父亲把自行车的后座绑上一个长圆形的棉槐条子箩筐,把我放在里面坐着;五六岁时,父亲又把我抱到自行车的前梁上;到了七八岁,我就能自己爬上自行车的后座,父亲带上我,一起拥入南下的拜年人流,到杨务沟大队、后趴埠大队去拜年。一路颠簸,一路欢乐。
我十二三岁时学会了骑自行车,父亲就买了一辆崭新的“大金鹿”,把那辆旧“国防”交给了我,高兴得我都跳了起来,和父亲一起并肩骑行去拜年。
再后来,家里买上了摩托车。父亲年纪大了,岁月染白了他的头发。我就骑上摩托车,带着老父亲,一起回去拜年。下午四五点钟,从东宋公社后趴埠大队返回西由公社街西大队的时候,再也不怕刮起的顶头风啦,那个高兴的心情不言而喻。
五六十年来,在这条充满深情、留下年轮的拜年路上,令我难忘的一次拜年一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那年我上高中,正月初二,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把我叫醒。匆忙地吃过早饭,我和父亲骑上自行车,兴高采烈地朝着东宋公社后趴埠大队的方向奔去,那时爷爷刚好住在姑姑家。
路上下起了大雪,等我们爷俩骑到大原公社西南头的时候,前方的乡间小路,还有左前方连绵不断的山丘、右前方海边人家的海草房,一望无际,白雪皑皑。“咯吱咯吱”的踏雪声,节奏铿锵有力,像一首激昂的进行曲,在空旷的雪地上回响。我们父子俩一鼓作气走出了二十多里的雪地,下午两点终于到达目的地。
谁知年迈慈祥敦厚的爷爷,从上午十点起,就站在村口的高坡处等候、眺望。一见面爷爷和父亲便抱在一起,爷爷拍着父亲的肩膀,高兴地说:“老四,我可把你们盼来啦!”就这一句话,我和父亲的热泪夺眶而出。
从初四到十五之前,老家俗称拜晚年,因为平日里大家都各自忙活,彼此想念,正好借此重温感情,把酒言欢叙情长,相互表达美好祝愿。
繁华的西由东西大街上,平坦笔直的南北大路上,天天人来人往。走亲访友的人们,东家进,西家出,大家迎来送往,握手拥抱,还时常为廉价而情真的礼物互相推让。亲情、友情、乡土情炽热而交融。
总之,在古老而多情、美丽又富饶的掖北平原上,每个村庄、家家户户都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氛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