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万成

胡明远大夫和我是忘年之交。他曾是东方红医院的内科大夫，也是全科医生，从眼拉盖（方言，指脑门）到脚后跟，哪儿有毛病他都管。论年龄，我们应该是两代人，叫大夫是尊称，实际应该叫叔。有一次喝酒，几个人都喝得有点大，他一口一个老弟叫我，我说不敢当不敢当，我怎么能成为胡大夫的老弟呢？他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你当我的老弟不吃亏。其实他的夫人是我的小学老师，我说我应该是正经晚辈。胡大夫说，那是你们的关系，你我论起来，都是平辈。由此可见胡大夫是个平易近人的长者。当然，凡是能够撂在酒桌上的话也不必认真，老弟就老弟吧，喝完酒就不算数了。后来，大约是1986年，我有一篇中篇小说《芝罘旧夕阳》发表了。小说里有个掌柜胡老驴的叫四舅，聊起来就叫他四舅了。王老师听了憋不住笑问，怎么又变成四舅了？胡大夫说，外甥不打亲娘舅，你不懂别瞎打听。

后来，在小范围里一直都叫他四舅，在一些不明就里的朋友眼里，这个称谓听得一愣一愣的。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大约是正月里的一天，胡大夫招请几个朋友，说到府上喝酒吃饭。他自己就称自己家叫府上。一起去吃饭的有位先生说，胡大夫你也一介草民，不应该叫府上，自谦应是舍下、寒舍、茅屋。胡大夫说，怎么就他们有钱人能叫府上？我们老百姓叫府上还犯忌讳了？今儿我偏不，就叫府上！

四舅府上总是有好酒好菜。我记得那些年，他存了不少的习水大曲，那时候的习水大曲是了不起的高档酒。胡大夫善饮，几十年来，我从未见他醉酒，微醺则是必须的。酒兴高涨起来，他就在抽屉里面找出一个长方形的用乳白色茧绸包裹的口琴。这款口琴或许就是普通的上海口琴，但在胡大夫看来则非同一般。他吹口琴是老手了，估计这把口琴给了他几十年的快乐，经常吹奏的曲子是《延安颂》和《春深如海》，然后就放开歌喉唱起来。据说在早年的烟台卫生系统节庆时，经常会安排胡大夫的男高音独唱节目。他说独唱好是好，但绝对不如大合唱，他在合唱团里是领唱，你想想那么多人给他伴唱，他一个人引吭高歌，那滋味简直了。我问简直什么了？他嘿嘿一笑说，苞米地里蹿出杆高粱——出人头地。

有一年，剧作家高芳彤和胡大夫在一起对饮。高芳彤是酒神，而且酒不离曲，唱上一阵儿，似乎把酒发散出去了，于是斟酒再喝。高芳彤擅京剧，唱老生也唱青衣。胡大夫是美声，最爱《延安颂》《兄妹开荒》等。那天高芳彤唱了一曲《金丝鸟》，唱得整个雅间都摇摇欲坠了。胡大夫也来了一首老歌：春深如海春山如黛春色绿如苔……唱完了，胡大夫说，咱们没法对歌，你唱的全是国统区，我唱的全是解放区，不是一个调儿。胡大夫喜欢雨天和雪天，如果赶上他休班的时候下雨或者下雪，他就有些乐不可支了，心情格外好，情绪格外高涨，于是做菜、斟酒、打电话招请朋友，他的歌喉就从厨房里连同菜香一起飘散出来：

雄鸡雄鸡高呀么高声叫

叫得太阳红呀么红彤彤

年轻力壮的小呀么伙子

怎么能躺在热炕做懒虫

我现在每到雨天或者雪天的时候，便蓦地想起胡大夫深情歌唱的面容。他是一个快乐的人，他对生活的认真和洒脱值得每个人倾慕和效仿。他有一帧黑白照片，应该是胡大夫年轻时的写照，身着黑夹克外套，口含一柄直杆烟斗，目光如炬，双眉如帚，气贯长虹，悠然自得。看着照片，你会突然感到这是一个多么自信而且雄心勃勃的年轻医生！

我有点头痛脑热的时候也会去麻烦他。他在问诊听诊之后，就用纸给我包了一把药片，说白开水服下，两次就好了。直到我步入中年了，有一次我问他当初给我用的什么药，连药名也不肯告诉我。他诡异地笑了，说你当初那个病是写书累的，在《西氏内科学》上叫百足虫病，给你的那一把药片，除了几片阿司匹林之外，剩下的都是各种维生素片。现在想他是在绕着墨菲定律说事，只是当时惘然。胡大夫退休后，有私家诊所聘任他去坐堂，开始时他成天乐乐呵呵，后来就辞了工作回家。他说干不了，人家把咱当成盘菜，咱看病习惯了，比如感冒，开药一般不会超过几十元钱，有时干脆不到十元钱。你说人家能高兴吗？

他在84岁的时候出版了一部《胡明远书法文集》，里面的书法和文字大半都是他的行医心得，有的是时局杂咀，还有他写的诗词等。大十六开本，装帧设计都是他自己做的，烟台老作家、书法家戴恩嵩先生为这本文集写了序言。敝帚自珍，他对自己这本书挺重视，再版时是我给他联系印刷的。

后来我被聘任为《胶东文学》主编，他到编辑部来过几次，总是来去匆匆。记得有一次临别时他对我说，感觉自己的身体不行了。我说胡大夫开什么玩笑呢。大约又过了一年的时间，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胡大夫说，他要出趟远门了，这次出去就不回来了。做完这个梦我就醒了，起身看看时钟，是下半夜三点，心里诧异片刻又睡觉了。天明以后，我带着一支《胶东文学》艾山采风团到了栖霞。下午四点左右，大家乘车往回赶，我有些疲劳，便在车上迷糊了一阵。这时手机响了，电话那边是王老师的声音，她告诉我胡大夫昨天晚上走了，挺安详的。我急忙问胡大夫是夜里几点走的，王老师沉默了一阵说：下半夜，凌晨三点。

我呆住了。

许多年以后，我想，在一个平行宇宙里，胡大夫正默默地注视着这个鱼龙混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