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1月26日
牟民
盼年
记忆总要剔除那些无关痛痒的痕迹,留下的则是深刻的印记。年在时间的长河里,如闪闪发光的金子,属于最难忘怀的。
真要说出年的具体样子,它却若隐若现,要抓住它,它立即隐藏在虚空里;要离开它,它又很形象地摆在眼前。在我脑海里的年,是一位慈祥的老人,站在远远的门槛那儿,手里拿着许多好吃的好用的,四周布满了鲜花,慈眉善目地望着我,等着我走到他面前。
此刻,遥远的年向我走来,翻开一页页日历,那个叫年的慈祥老人在向我召唤。
少年时,刚过了年,便会扒拉手指头,说还有三百六十四天过年。那个在我背后的老人暗笑道:孩子哟,盼啥年?过一个少一个。不就是盼着穿点好的、吃点好的、玩点好的吗?
是的,过年在孩子们的眼里,无非是吃、穿、玩。日常不见荤腥、不换新衣服、没个空闲,心里总要盼个吃肉、穿新衣、彻底玩耍的日子。盼,就有了目标、有了奔头。
当日子超音速地闪进腊月,一眨眼就过了腊八,年味儿越来越浓时,大人孩子仿佛换了精神头,走路挺起腰杆,逢人就笑,说话都带着暖意。步伐也在加快,办事也更利索。起早赶集,拉晚砍柴拾草,手脚不停。最忙碌的要数持家的母亲们,白天推磨压碾,备下过年的米面;晚间飞针走线,缝制新衣新帽新鞋,以最快的速度缝补起生活的缺漏。那位慈祥的老人在不远处张望,催着她们,许多需要准备的东西,要一件件预备下。如同眼前有那么一间亮堂的屋子,有位慈祥的老人坐在里面,注视着屋里的一切,看谁把他需要的物件备得齐全,等到他检阅时,颔首给你点赞。在那物资匮乏的年月里,虽然没有多少东西准备,但每家每户都会把钱财粮米节约下来,宁肯平日少吃点,也要把年过得像个样子,不会让年受委屈。
在大人们眼里,不是盼年,那是赶年哟!
听年
年快要来的时候,最快乐的莫过于孩子们了。
早晨,想在炕上偷懒多睡一会儿,耳朵里听到几声爆竹响,谁家的孩子把小鞭往空中扔,让村子有了第一声炸响。赶快爬起来,抹几把脸,把父亲买的几挂小鞭小心翼翼拿出来,拆开一挂,数几个揣到布兜里,跑到街门口,用拇指食指捏住一个,点上,小鞭哧哧冒烟,然后使劲甩到高空。啪!响声伴着一阵淡淡的烟雾,纸屑在空中,如蝴蝶在飞,飞到那位慈祥的老人面前,向他报到,让他清楚,这街面上有我在,可别忘了我呀!有个回声在耳边,仿佛老人真的听到了。我心里很敞亮,提起精神,继续甩几个,甩掉浑身的沉闷,甩掉晦气,站立的双腿也有了定力。东邻西舍的玩伴们即刻围拢过来,手里拿着小鞭,一起比赛,看谁的小鞭脆响、甩得高。当然了,我可不能输,那位老人还给我鼓劲呢!
正热闹间,听得一阵猪吼叫,大家不约而同地往村中心大街跑,边跑边喊:“嚯嚯!杀年猪了!”
早就围了一圈人,我们只好挤在大人的腿缝里看过去。猪在杀床上,吼叫的声音在空中回响,脖子那儿半尺长的口子,嚓嚓的刀子声,从猪身上传出。我浑身抖了一下,忙把头收回,不再看,多亏不是我家的猪!那位慈祥的老人在半空里闭上眼睛,不忍看这血腥的场景。我小声地问他:“你老人家何必那么讲究,要人间杀猪宰羊的,弄得血淋淋的呀?为啥不阻止杀猪的呢?”我发抖的身子有了冷的感觉。天空飘过零星雪花,吱吱响,好像在为被杀的猪祈祷。同伴水林脸色蜡黄,他走到我跟前说:“哎呀,那是我家的猪!就这么被杀了!”他不再跟我们放小鞭了,脑子里老想着他家的猪,萎靡不振。
不一会儿,猪被扒皮,吊到横木上。“开盘了,谁买第一份?”
“我家来!”不知谁喊道。听到刀割肉的声音,我们跑开了,听不得刀子的声音。水林说:“我发誓不吃猪肉了。”他家有个吃素的奶奶,见不得任何肉类,时间久了,一家人受老太太的影响,也淡化了吃肉的念头。水林不吃肉,不是说气话。
吃过饭,我们继续在街上玩耍,玩各种游戏,消磨时间。没了小鞭响,便拿起木棍打尖儿,半尺长两头尖尖的尖儿在地上,用棍子加劲敲一头,尖儿蹦起在空里,再用木棍打它中间,叭的响声不亚于小鞭。尖儿飞向高空,那位老人看见了,捻着胡须眉开眼笑。尖儿忽忽悠悠地落在远处。打尖声太小,那就打瓦吧!一块块砖头摆好,手握一块,瞄准打去,十分脆响。
正打着瓦,村办公室那儿传来锣鼓响,赶快往那儿凑。一帮老人在敲锣打鼓,铿铿锵锵、铿铿锵锵!很是震耳朵。老人们合着节拍,半闭眼睛,念念有词,很享受的样子。办公室东面秧歌队在排剧,听说今年秧歌队要正儿八经演剧,排练京剧《红灯记》。年前村里演《智取威虎山》,水林的大哥水财自告奋勇出演杨子荣。他大哥去过东北,跟人学过二人转,会翻跟头,拳脚也有两下子。排了半个月,年三十晚上先在村里试演,不想水财穿一身虎皮衣,“打虎上山”那场刚登台亮相,一个跟头打到了台下,碰伤了一名妇女和一名孩子,自己也摔折了腿。两家年都没过好,秧歌队差点解散。我们知道《红灯记》里没有打斗场面,我本家六姐香美演李铁梅,五姐香艳演李奶奶。水财的二哥演李玉和,民兵队长松林演鸠山,这帮人肯定行。听那唱腔,有板有眼,台词背得滚瓜烂熟。
听了半上午,我们把台词也背下来了。玩累了,就扮演不同的角色,台词也说得很像那么回事儿,比广播喇叭里的《红灯记》录音不差。
看年
那位慈祥的老人慢慢走近了,我们越发看得清楚了。
跟着大人赶集去,最喜欢看年画市场,时髦的明星剧照:郭建光、江水英、柯湘、杨子荣,挂在家里很出眼。比起舞台上一晃而过的真演员,还是年画让人永久拥有光彩的形象。买下连环轴画,贴满墙壁,家里有了年的亮丽。慢慢走,看不够的画,也不觉得累。再走到对联市场,门对排一地、挂满街,红彤彤晃眼睛,精神大振。欣赏着一副副对联,背诵下来,无形中学到了知识。等大人们买齐了年货,走在回家的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仿佛牵着那位精神矍铄老人的衣襟急速快行。
慈祥的年终于迈进了家,站立在正间屋北面。一张长方形的席子钉在北墙上,虔诚地把祖画从柜子里拿出来,伸展开,挂在北墙上。年隐在祖画后,馨享着供桌上的大枣饽饽、大米饭、炒菜、猪头、大公鸡,香火缭绕。
看到祖画最上的太公太奶,那排列的一行行名字若隐若现,不甚清楚。他们都是家族的前行者,已经跟祖画融为一体,不禁肃然起敬。祖画底下玩耍的光头孩子,正在燃放爆竹,看着看着,他们下来了,跟我们一起痛快地玩。
家里挂了祖画,气氛变庄严了,真的有了节日的氛围。再看看满墙壁的年画、屋门街门的大红对联、街面树上和墙上的红帖子,眼里一片火红。生活富足后,家家门楼下挂两个大红灯笼,一到傍晚,映红了门口,来往行人如踩了红地毯,穿巷风都是暖的,人们个个兴高采烈。几杯酒下肚,庆贺除夕年夜。电视上演着各地的晚会,看到精彩处,手掌拍红了,不时地站起,兴奋高呼,看得专注,看得眼泪流出。
五更时拜年,更有好看的。漫天星光闪烁,人人焕然一新,走街串巷,把冷寂的夜闹得一片沸腾。不顾整宿闹腾的疲累,吃过初一的饺子,就开始出门拜年了。先姑母,后姨母,再岳父岳母,连襟舅子干兄弟,家家不漏叙叙情。
白日走亲戚,晚间看演剧,一个正月大饱眼福,真的是天天过年,日日新鲜。
闻年
都说年有味道,那位慈祥的老人浑身弥漫了甜香。进了腊月门,虽然老人远远的不甚清楚,但他身上那股香味早就被风吹来,不断地灌进我们的鼻腔。
在外面玩够了,肚子饿了,就往家跑。刚到门口,闻到一股油炸刀鱼、鲅鱼的香味儿,还有飘散过来的炸面鱼儿的味儿。那可是我们一年没吃过的稀罕物。静悄悄地跑进家,到厢房里踅摸踅摸,看见早已炸好的一盆面鱼儿温乎乎的,偷偷拿一个,赶紧跑出去,跟小伙伴们掰开,忙着往嘴里送。到底是油囊囊的食物垫饥呀,半个面鱼儿下去,肚子半饱。
有时玩过头了,听得母亲呼喊。跑回家去,饺子刚好从锅里捞出,鼻子紧紧,嗅到了今天的饺子是牛肉馅的。说不定哪一天,母亲拌饺子馅,怕盐味不合适,会让我嗅一嗅。我把鼻子凑到饺子馅上,闭眼一嗅,说:“淡了。”母亲再放盐;如果哪天闻着齁咸,母亲赶紧加肉加菜。如此,获得了母亲的赞赏:“这孩子,馋猫馋狗鼻子尖!”
最难忘的是跟父亲一起煮猪下货。腊月二十八下午,把一套猪下货清洗一遍,放到锅里用开水焯一遍,然后在锅底架上大火,坐在锅边,慢腾腾地往锅底加木柴。木柴哔哔叭叭响,不时传出木香。锅里冒出热气,飘着油腥味儿,脸被火烤得滚烫。忽然,锅里咕嘟咕嘟响起,原先的油腥味变成油香味,随着火势,然后是浓香味。慢慢改为温火,锅里维持不大不小的响声。
父亲在炕上抽足了烟,探头问我:“下货好了吗?”
我再闻闻说:“好了,出味了!”
父亲下炕,开始捞下货,打猪皮冻。忽然看见父亲身后有个影子,仔细看,仿佛那位慈祥的老人正向我走来,他身上竟也有猪头肉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