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1月23日
辛艳丽
再一次踏上这条熟稔的山路,他的内心有着前所未有的熨帖和舒畅。立冬后的村庄,宁静朴素,有一种接近虚无的淡泊。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故乡的气息,如同一尾即将搁浅的鱼儿又回到了水中。他身心松弛,和故乡的泥土、庄稼、河流重逢,像久违的亲人。
前几天,村支书告诉他,他家荒废的果园要改作耕地,让他回来签订合同。一路上,他和对面的人打着招呼:村东的三爷,住在南场院的傻子哥,西坡的四叔……曾经熟稔的称呼脱口而出时,让他有了一瞬间的茫然,他竟然忘记了他们当中很多人的名字。父母去世后,他便很少回来了,故乡成了他最熟悉的远方。他看着那些渐行渐远的背影,慢慢消失,慢慢和他隔开了一万顷的烟水,又仿佛从他身边疾驰而过,倏然无踪。
果园的苹果树,已经开始衰老。清冷的山风吹过,枯黄的树叶从虬曲的枝条一片一片地飘落,不疾不徐,似乎把慌张的岁月也吹得无影无踪。他想起那些被汗水湿透了的日子,想起父亲饱经风霜却依然从容的面容,想起苹果摘下时脆甜的味道,那是迄今为止的人间至美。想起纷纷扬扬的大雪落进母亲喜悦的双眸,母亲不会说“瑞雪兆丰年”,她会隔着季节看到丰硕的谷穗,会说“明年是个好年头”。春播、夏耕、秋收、冬藏,他的父辈把所有的希望洒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对土地充满着虔诚和热爱,那是万物的来处,也是万物的归处。此刻,他们和万物一起回归土地,听虫鸣、闻花香,不再过问人间疾苦。
二爷爷家小他两岁的堂叔在村里等他,给他准备了自己种的红薯、芋头、白菜、土豆……虽然堂叔小他两岁,但辈分在。小时候因为挖知了猴、打陀螺、跳房子,他和堂叔打架,打完架他依旧毕恭毕敬喊堂叔。父亲说,辈分万万乱不得。直到现在,他把两瓶酒递给堂叔时,还是毕恭毕敬的样子。
他满心欢喜地把红薯、芋头、白菜一点一点往车子后备厢里放。这片土地上长出的粮食、果蔬,总让他倍感亲切。妻子说菜市场多的是,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买,别带到家里占地方,他还是执着地往回拿。其实,他也吃不了多少,但是那些带着故乡泥土的红薯、芋头、白菜放在家里,会让他心生安稳,修复他被生活耗掉的元气。
他信步走回自己的老房子。妹妹打电话过来,催他早点赶到她家吃中午饭,多坐一会儿再回来。挂断电话,他有些怅然,妹妹嫁到了隔壁的村子,之前父母在世的时候,他回老家,都是他催妹妹快点回家。如今,他站在自己的家门口,却被催促着去别人家“多坐一会儿”。虽然是妹妹家,但那也不是自己的家。
房前的冬青树,在冷风中依然绿着。冬青树是父亲种的,父亲说,冬青树四季常绿,种在门口,照应着整个家都有精气神。看着那几株老绿的冬青树,他忽然想给冬青树鞠躬说声谢谢,谢谢它们帮他守着这个家。它们无人照看,依旧无怨无悔,默默地等待他的到来,向他证明一种存在,一种根系。
以前这个时节,父亲会去地里修剪苹果树,他就去苹果地里拾柴火。柴火堆成垛,春节也到了,母亲开始忙活着蒸年糕、汆豆腐、炸面果……他蹲在灶前烧火,拾来的木柴哔剥燃烧,映红了他的脸。炸面果的香味弥散开来,当民办教师的父亲在写红彤彤的对联,妹妹研着墨,不小心抹了一脸黑。他乐得哈哈大笑,妹妹放下墨条,追着他满屋子跑。隔壁二叔站在平台上喊他:“出来放鞭炮喽!”他挣脱妹妹,一溜烟儿跑去了二叔家……
他抬手,摸到生了锈的门锁,如果打开这扇破损的木门,会不会奔泻出曾经的欢乐,会不会依旧听到梁下乳燕的呢喃,那只叫虎子的大黄狗会不会撒着欢蹿出来,母亲烧火的炊烟直入云霄,会不会把天空擦拭得越来越蓝……他忽然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他们遗弃了老房子,还是老房子遗弃了他们。
他的老屋,不再记录他琐碎的时光。路边的婆婆丁、芨芨草、灰灰菜,也忘记了他的模样,他成了和故乡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他在心里,早已给自己重建起一个故乡、一座村庄、一所老屋。那里有鲜亮的颜色和分明的四季,春天的温暖,冬天的寒冷,他只要伸伸手就知道。风从村东头吹到村西头,又从村西头吹到村东头。阳光从老房子的屋顶移过来,落在院子里,一寸寸,流淌开来。一只麻雀倏忽飞过,他看见,麻雀的翅膀上,还系着他童年的风筝。
在妹妹家吃完饭,回城的路上,经过他的村子。像许多路过的车辆一样,他的车子,在村头疾驰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