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娟

抚摸着《大海娓娓道来》蔚蓝的封面，心中默念着刘颖那句耳熟能详的诗，“把爱的人再爱一遍/那情形就像/大海对着一条小鱼，娓娓道来”，眼前便晃动着诗人那温和知性的笑容，如一朵缓缓绽放的蔷薇。

怎样打开一本诗集才算正确的方式？

此际黄昏，斜阳照进室内，照见阳台上的花枝擎着蓓蕾，照见一只猫咪悄无声息地踱过来依偎着我。它不晓得我也有所依偎呢，那是一些温暖明媚或举重若轻的句子，就如一抬头看到窗台上阳光扇动着羽翼。

那就启程去娓娓道来的诗歌中寻找那些有所依偎的美好吧，这世间总有什么值得热爱。

在刘颖的诗歌中，那些随时随地的发现，都在她细腻的笔触下，变成人生中的一个个小确幸，这些小确幸连缀起来，铺满诗人走过的道路，铺展成一条承载着阳光雨露的诗歌花道。借助诗人善于发现的眼睛，借助她善感的心灵，我们读到了《这些已足够》：

白云那么低，它们没有身世

走到我的眼睛里就停下

我不能不是湖水

桃花已修炼成雾气

鸟鸣落进我的木头身体

我不能不长出叶子

多么善良的误会

蚂蚁将我的脚背认作桥梁

请放心行走

我已稳固好这座悬念

吹过我的风

也只我这么小

这些足够了

可以随身携带的人世

也就这么几种

好在，我已认出

它们全是光的形状

因为它们，我才活得不那么像人

初读这首诗很喜欢，再读很感动。尘世满满，许多事物唾手可取，但人生又难得圆满，幸福多寡与欲求有着很大的关联。聪慧的诗人选择随身携带的，只是简简单单的几种——云水一样淡泊的情怀，土地一样善良的心地。白云低，湖水静，东风软，桃花仙，司空见惯的自然场景落入诗人眼中都是闪着光的存在，结句“因为它们，我才活得不那么像人”，与自然和谐相融，追逐光的人自身也是光亮的一部分。

《我在此地四海为家》一诗中，她说“人到中年，与万物的界限已不分明/处处皆着落”，心安之美，淡泊之意，依然呈现于诗中，轻盈如风中飞舞的花瓣。诗歌末尾“我们互不打扰，彼此深情/我在此地，四海为家”，是抒情也是明志，令我动容的总是这种淡出余味的好诗。

阳光下的树叶，草丛中的虫鸣，闪耀星光的夜空，都是令诗人动容的存在，但是动容过后，依然在诗人心中留下小小的缺憾，她说“为何在星空下会忽然泪下/觉得人间已跌落/我已自失”。直到有一天注意到雨水的随遇而安，诗人轻轻写下“我是雨即将落地的那一部分/遇到泥土，就安详或者/轻轻起飞”。在观照自然万物的过程中诗人也得到万物的观照，既妥善安置了迷失的自我，又拓宽了诗意的空间。

诗歌《归来》可以看作是对《我是雨即将落地的那一部分》的进一步诠释，意蕴生动，意境开阔，“世间万物真好/有向上和向下的飞翔/大地和天空的接纳都叫做/归来”。尘世原本虚幻，生命走向何处？人活着，又活在哪里呢？也许就活在那些你喜欢的事物里吧。在《归来》这首诗中，诗人开篇直言不讳自己的喜爱——那些纷纷下落的东西，在诗歌末尾又展现出一种释然的心态，拥抱归来，所以才会喊出最后一段，向上和向下都是飞翔，大地和天空的接纳都叫做归来。在这首小诗中，我能看到的场景是：诗人坐在秋天的旷野里，黄昏的光线穿过她的身体，她透明起来，清亮起来，许多美好的事物绕着她飞翔。

刘颖的诗歌给我的第一感觉是眼前一亮，间或有春风拂面的暖、秋风洗涤的清朗。慢行诗中，会遇见明月照拂草木的柔情，会拾得大海娓娓道来的仁厚，如诗人站立面前，不说话，只微微笑着，眼神中荡漾着草木一般的坚韧与温柔。

诗人让许多美好的植物代替自己发声，用植物的更迭轮回照拂诗人跌宕起伏的心绪，她们以眼神确认，以暗香呼应，私密往来。如《林间》一诗中，“栾树、女贞、马尾松/它们互不相识，却用微苦的香气/在彼此间川流不息”。最后，诗人也物化为暗夜里散发微苦香气的植物，就连虫鸣月光，也没有“把一个散步的女人以及/她被晚风析出的空白从树林里/区分出来”。散发植物芳菲的女子，多么美好！

我总觉得喜欢草木的人性格达观通透，内心温柔细腻，对生活充满热情，能够从花草的细微变化中，感受大自然给予人间的美好，从中收获喜悦和宁静。当我试图从诗歌中探寻诗人与草木的隐秘关系时，再次肯定了上述判断：“这些苦涩的植物养育过露水、虫鸣/又用余生养育她的一段凉//她和草木，以这样意外的方式相逢/战栗的苦/就像遇到了好的爱情”。你看，就连患病时服食中药，在诗人眼里等同于好的爱情。以爱情的名义谈论草木，爱情便染上复杂滋味，入口的苦也有了岁月的回甘，就像病体不能拒绝药草，你不能拒绝爱情。

《春天的眼神》是一首非常灵动传神的小诗，一些恰到好处的动、名词的使用，使这首描绘春天的诗歌有了更灵动更具象的美好。三月打破，绿色执印章确认春天，而河水一铺一松，多么鲜活生动的意境表达。“大脾气”“小动作”，拟人与对比，应用得恰到妙处。层层递进的美，最后汇聚成一个灵动的眼神，“野桃树上尚有一点薄雪”，将三月之美推到极致。恰如诗人胡弦所言，“诗中的细节带着爱、信仰、思考的涡流和灵魂的反光，让人体会到情感源的存在和其自然流淌，于片段连缀和整体联动中，构成了动人的情感场域。”

每首诗总有一个抵达。好诗具备更强的抵达力或者穿透力，这依赖于诗人敏锐的洞察和感悟。刘颖的诗歌，很多时候带给我抵达美的愉悦、爱的幸福与生命的坦然，抵达的密码包括但不限于对一花一草的深情、对流水日常的梳理、对亲情的眷顾、对故乡背影的眺望……

《底色》一诗中，看似在介绍一种叫做“莫兰迪”的低饱和度的色系，实则在为外婆的登场做铺垫。因为这种色系“恍若蒙上时间的尘埃”，散发着宁静与神秘的光芒，于是，外婆就披着这样的光芒现身诗歌，灰布褂、砂大碗、泥土墙、粗糙的手，这些“莫兰迪”色系构成了诗人的生命底色。最后一句语调肃然，“现在，人们爱上低沉的色系/以阻止自己不断进化的光芒”。一首令人过目难忘的好诗就这么成了。从外国画家的成名色系开始，一路回归，直抵生命的深处，再没有哪种语言形式具备诗歌这般的抵达力度。

举目尘世，有多少人携带着故乡行走于城市，故乡是游子的灵魂归属、精神家园。诗人从故乡启航，在城市茁壮成长，她始终秉承着一株植物的品格，既有小麦的质朴，又有芦苇的苍茫。她坐在白水河岸，写下细腻感性的句子，她给老去的故乡罩上一圈诗意的光环。

《我的芦苇》开篇从老年芦苇的死亡开始，以芦管艰辛的历程喻指故乡的祖辈们所历经的贫穷苦涩，沉重的生活被诗人描述得具体而细微，读后印象饱满清晰，最后以芦花的形式回归《诗经》，“我在河边看到年轻的芦苇/她头戴芦花，站在《诗经》里/与春水一起，回到古代”。诗歌到此为止，把想象交给读者。整首诗现实场景与记忆叠加，眼前的具象与历史的苍茫重合，打开了诗歌的诗意空间，一首短诗便有了史书般的厚重。从诗人的笔下，我们再一次认识了芦苇，它带着我们抵达童年、抵达老去的村庄，甚至会抵达古老的《诗经》。你听，是谁在岸边吟唱“蒹葭苍苍，在水一方”。

关于故乡的诗篇，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麦子与麦子》。我认可的好诗不在于辞藻的华丽，在于能引起多大的情感共鸣。一心一意的麦子，面容端然，暗地里移动节气，郑重其事地生长，这些拟人化的表述精准生动，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的心坎。不光诗人时常倾斜于它们，蓝天下的风吹麦浪，谁不曾动容！更难得的是诗歌的第二部分，一些在光芒里行走的麦子闪亮登场，从拟人到拟物，情感进一步升华，饱满而激荡，连天空都俯身于这片优美的轮廓。那么诗人有多少爱？只能说读这首诗时，我的目光一次次地投向那片养育了我的故乡厚土，一次次在心中翻腾起铺展到天边的金黄麦浪，抵达之处壮阔而美好。

刘颖诗集《大海娓娓道来》收录了作者近五年来创作的192首新诗，全书共分四辑：无夜的夜曲、雪的行书、月亮主义、故乡在水上。在诗人刘颖打造的一个个情感秘境中行走，有所依偎也有所抵达，如此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