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1月15日
未央
村西头的老石头房子里,住着一位放羊的爷爷,少时,不知他的名字,便唤他羊爷爷。
羊爷爷一生没有娶妻,也没有子女,独自一人住在村西头的老房子里。老房子是用石头砌的,因为院子南侧的小路仅能容自行车来往,所以小院的大门便开在了西侧,莱阳话叫“回门朝西”。房子的地势稍高,院门外又用整块的大石头理了台阶,拾阶而上才能跨进院子。台阶的左侧最初是一块狭长的自留地,种点萝卜青菜,后来羊爷爷专注养羊,便用藤条编织了篱笆,晚上便将羊儿赶进去休息。
院子的外墙是用石板加石块砌的,几十年风雨侵蚀,外墙缝隙里已长出很多茅草,又因院墙外距离前一家邻居的后墙较近,这条仅够一辆自行车通过的小土路,被邻居家房檐流下的雨水长年累月不断地侵蚀,愈发难行。
小时候,羊爷爷家旁边的这条小路是我上下学必经的地方,大人们都不走这边,挑个担子走起来都费劲。母亲叮嘱我,经过时一定要下车,不能骑着自行车,容易摔倒,我每每不听,回回挑战,也能顺利通过。
羊爷爷抽旱烟,他有一只随身携带的烟袋锅儿,烟嘴儿是红玉般的颜色,油亮油亮。烟袋锅儿虽然是铜的,但被经年的老烟垢糊得早已不见了古铜色。烟杆儿下面缀着一个灰色的小布袋,布袋里每天只装半袋儿搓得细碎的烟丝儿。
每天早晨,他都要等草上的露水干了才赶羊上山。早晨我去上学的时候,羊爷爷就在他的小羊圈里清扫羊粪,我骑车路过,喊一声“爷”,他回我一声“走”。晚上放学时,羊爷爷已经将羊儿从山上赶回了羊圈,坐在台阶上眯着眼睛,抽着烟袋锅儿,我喊一声“爷”,他答我一声“回”,然后把烟袋锅儿在脚底板上磕烟灰,缠起布袋抬脚回院,好像等我回来的那个时间点儿,就是他起身回家做晚饭的点儿。
羊爷爷有个侄子。侄子住在北塂上,隔三岔五地来看看他,每次都拎点干粮或者水果来。羊爷爷总是说他吃不动不用破费,其实是不想在他能动弹的时候给侄子添负担。侄子送来的干粮羊爷爷都留下,水果他会留下一半,剩下的让侄子带回去。三十多年前的农村,农家在水果的消费上并不多。
羊爷爷的羊群规模不大,大概只有七八只,因为他的腿脚不方便,多了也忙不过来。羊群里有一只大公羊,弯弯的角儿,是领头的,每每走起来都是昂着头,走走停停,还时不时地回头看看后面跟着的羊和羊崽们。大公羊负责领头,羊爷爷则将赶羊的鞭子搭在胳膊弯上,负责断后。
羊群每天上山吃草,回来夜里还要添加豆粕增加营养。那时候,羊爷爷的羊一年多才能卖一次,卖给邻村赶集杀羊的羊倌儿。每次卖羊时,羊爷爷便会知会羊倌儿,从不提前给羊灌稀口粮增加重量。为此,羊倌儿称重时,总是给羊爷爷高高的。
每次卖了羊,羊爷爷便到集上逛逛。他自己的吃穿都极其简朴,未见他为自己添置过什么。到了集上,他买几斤猪肉,称一网兜鸡蛋,路过卖羊肉的摊位时,他总会刻意背过身走过去。回了家,用毛巾拍打掉身上的尘土,便去侄子家,留下猪肉和鸡蛋,逗逗小孙子,便起身回家。侄家留他吃饭,他从不住脚(方言,停留的意思),总说羊还要喂,便背着手儿回来了。
小时候,不懂的事太多。记得我曾问过母亲,为什么羊爷爷家没有羊奶奶,如果有羊奶奶,羊爷爷就不孤单了。母亲总是搪塞过去。时至今日,羊爷爷家为什么没有羊奶奶,我也不甚清楚。
再后来,我去了镇上念书,一个月返家一次。那年学校放假,等到返家经过羊爷爷家时,见他家大门紧闭,门扇上过年贴的红福字也被刮去了,只留下斑驳的木门。篱笆里的羊群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堆满了柴火草。母亲说羊爷爷已经走了,是邻居听羊群咩咩叫个不停,才意识到羊爷爷没开院门,便去北塂喊他侄子下来看看。侄子翻墙进去,见羊爷爷已倒在院子里,身上是日常放羊的穿戴,手里还握着他的鞭子,人已走了好久。
侄子操持了羊爷爷的后事之后,便卖了羊群,锁上了院门。从此,这个小院没了咩咩的羊叫声,门口的台阶上再也没了羊爷爷抽烟袋锅儿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