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1月13日
邹海波
我爷爷打了一辈子石头,是石匠高手。“木匠的孩子会玩斧凿,兵家儿早识刀枪”,我父亲自童年起,就耳濡目染,与石头结下了不解之缘,也干了大半辈子石匠。
过去农村盖房子,用工最多的是木匠和瓦匠。而用料最多的就是石头,没有石匠打出的石头,盖房子就无从谈起。可是,俗话说“玩儿石如玩儿虎”,意思是打石头,和石头打交道是个危险的活儿,一不小心就容易吃亏。但凡家里过得去,没有愿干这差事儿的。然而,生活所迫,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父亲从十五岁起就跟着我爷爷学打石头,到二十岁左右,就成了石匠行当里的好把式。
我们村地处金山脚下,村后就有几个石窝子(采石场),我父亲在这打了多年石头。记得在我上小学期间,石窝子是村里的一个副业项目,常年有十几个石匠在这里打石头。我父亲当时就在这干“掌尺的”(领头儿的)。那时,每当星期天、节假日我还经常跟着父亲到石窝子附近割草、搂草,也经常看到石匠们打石头的场面。打石头虽然是个粗活儿,但还需要粗中有细。例如放炮打炮眼在哪儿打?放炮轰下的几吨重的大石头,要破碎成建筑适用的小石块,在哪下锤才省工省时?这些都需要经验和手艺。那时,伙计们每当遇到难题儿时,总是习惯性地说“问问掌尺的”。这时,也是我父亲“露两手儿”的时候。有一次,几个石匠围着一块上吨重的大石头一筹莫展,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便把“掌尺的”请过来。我父亲四面瞅了瞅,很快找到了石头上的“软肋”。两个石匠按我父亲的指点,在石头上打了三个小“扎窝”,然后,没费太大力气就把大石头劈成两半,并喘着粗气说:“还是得掌尺的呀!”作为村里的一个产销两旺的副业项目,石窝子的买卖还真应验了“靠山吃山”这句话。每当年终决算,清脆的算盘声会告诉干部社员:石窝子成了村里的“聚宝盆”,石匠们用汗水在石头里淘出了“金”。
过去农村大多是“盖穷房”,凡是盖房子的人家,没有把钱攒够了再盖的。有的盖房户为了尽量省两个钱,所用石料不是买,而是请石匠和亲朋好友帮着上山自己打。为此,作为石匠高手的我父亲,又帮了乡亲们数不清的忙。
錾磨是石匠手艺的升级版。我父亲还是錾磨的老手儿。这活儿,有常年走街串巷“专职”干的,而对身为村干部的我父亲来说,属于忙里偷闲的“第二职业”。上世纪60年代以前,农村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一盘石头磨。食用的小麦面、玉米面、地瓜面等,都是靠它细磨而成。这盘磨在每个家庭的重要性,比现在的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等更要紧。石磨的“齿”就像刀斧的“刃”一样,用久了会迟钝,这就需要用钻子在原来条纹的基础上再錾刻一次。这个錾刻过程我们当地叫“錾磨”。通常情况下,每家的石磨每年都需要錾刻一次。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村就有四百多户人家,更何况还有周边村。可见錾磨的需求量有多大。那时,每当下雨下雪天不能下地干活,村里又不开会时,父亲宁肯撂下自家的活儿,也急三火四提起工具箱去给人家錾磨。有时为了给人家应急,父亲还熬到半夜,照着煤油灯干。
錾一盘磨大约需要半天的工夫。“专职”錾磨的行情是:錾一盘磨,管一顿饭,再付一块五毛钱的工钱。应该承认,在我们家十分困难的情况下,父亲的“第二职业”收入,对补贴家用确实起到了一定作用。不过我父亲錾磨,多属于帮忙性质的,经常是既不吃饭,也不要钱。也有时只吃顿饭或是少拿点钱“意思意思”。但是,到了很困难的人家,从来不吃饭,不要钱。有人曾跟我父亲说:“你这不是出力遭罪白忙活吗?”而在我父亲看来,做人,眼睛不能光盯在钱眼儿里,自己作为一个村干部,能用手头儿上这点技术,实实在在地帮大家点忙是应该的,也是乐在其中。不知情的还以为我父亲手头儿宽裕“不差钱儿”,而知底细的人心里明白,在我们村“拉饥荒”最多,家庭负担最重的可能就是我父亲。
我母亲常年有病,公社医院、县医院、毓璜顶医院都不只住过一次。有一天半夜,母亲病情突发,父亲和我大哥、二哥用小推车徒步20多公里,连夜把母亲送到县医院……到1964年初冬母亲去世时,父亲为给母亲治病,拉下了800多块钱的“饥荒”。这个数额在当时简直就是一笔巨款。古往今来,众所周知的社会现象是,富人借钱容易,穷人借钱难。这么多钱,要是没有信誉,没有好人缘,就是跑断腿、磨破嘴也借不来。父亲给我的印象是:脾气虽然暴躁,但心地善良;家境虽然贫穷,但乐于助人。平时村民们有点什么事儿,只要找到我父亲,总是有求必应。“都住疃住村的,谁不用着谁,相互间就应该就着自己的能耐,能帮帮别人就尽量帮帮。”这是父亲跟我们兄弟姊妹常说的一句朴实话。
因为父亲经常无偿帮助村民錾磨、打石头,终是有的人家不过意,就在事后或是逢年过节,或是捎瓶酒,或是拿斤点心到我们家“答人情”。父亲对上门的礼物,有的婉言拒收,大部分是盛情难却才收下人家的“一点心意”。有时父亲还给来人“回”点东西。其实“答人情”在民间是知恩图报的美德,也是礼尚往来的人之常情,谁也不怕人,甚至逢人还津津乐道。
我的石匠父亲,一辈子沉浮沧桑,他虽然没上过一天学,却有淡泊豁达、淡看名利的人生智慧;虽然是个庄稼人,却有舍己为人、服务百姓的大爱。他以乐观的心态,轻盈的姿态承担起人生的沉重,这也深深影响了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