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2024年01月12日

未央

正值晌午,冬日的阳光慵懒地洒满炕头,母亲盘腿儿坐在炕沿上,剥着长果。靠近母亲的簸箕里已经剥好了一小堆,黄黄的长果壳,搭配粉粉的长果种,颜色甚是好看。因为器械脱皮会破坏种子皮儿,所以来年播种的花生种只能手剥。

我揉揉眼睛,趿拉着拖鞋,拿起稿子凑了过去,斜着坐在炕沿上,挨着母亲,“妈,这篇稿子码完了,你瞅瞅,我写的是你。”

母亲笑着说:“你那电脑码字还没有我剥长果快,谁说电脑干活快?”

我嗔道:“妈呀,我得斟酌用字,费脑子呐。”

母亲撇撇嘴,拿起门后挂着的毛巾,擦擦手,拿过我的稿子,说道:“我看你不费脑子,费眼,这电脑有什么好,看久了眼睛疼。”

她从脖子上拿起带绳的老花镜,眯着眼睛看了起来,没看两行,停了下来,鼻尖上的老花镜滑回到胸前,“你念吧,我眼花,看着眼疼。”

我放下手中未剥完的长果,拍拍手儿笑着读起来——

我外祖父家有七个女儿,村里人戏称七仙女。我母亲排行老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胶东地区农村的生活并不宽裕,每家每户都在生产队干活,靠挣工分养家糊口。外祖父家只有一个男丁,劳力少,工分自然低,每到年底还要欠生产队的。

我母亲15岁时就辍学到生产队干活,由于她个头小,队里就安排她赶驴拉料。家中姊妹多,日子过得穷,她赶驴的时候,只有碰上崎岖的山路,才把鞋穿上,过了崎岖的山路,再把鞋脱下来,两只鞋带系在一起,搭在驴背上。时至今日,母亲的脚掌上依稀可以看到当年被石头划破的条条疤痕。

到了十七八岁,母亲进入民兵队。民兵队每年农闲时都要进山集训,她的枪法了得,投掷手榴弹也是把好手,趴在深深的壕沟里,用左手投弹,着陆点都不偏不倚。民兵队长是一名经过战争年代洗礼的老兵,他说母亲这个妮儿,不输男儿。

母亲也总说,那个时候年轻,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当然也有干不完的活儿。在生产队放了工,母亲和大姐还要赶回家烧火做饭,照顾年幼的妹妹。

临近年关,生产队放假,好不容易有个空闲时间,母亲也闲不着。过年时每个人做一条裤子,七个孩子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好在母亲跟外祖母学了一门缝纫好手艺,裁剪、缝制都能搞定。

大年三十的饺子,是分两种的,有黑面的,还有白面的。外祖母把白面的饺子端给外祖父,其他人碗里的都是黑面的。外祖父舍不得吃,都分给孩子吃了。

大姨出嫁后,没两年母亲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媒人上门为我父亲提亲。彼时,虽然我爷爷在生产队当队长,但一人带着几个孩子,日子过得也很紧巴。媒人安排见面,第一眼母亲没看上父亲,说父亲太瘦了。外祖母却说,没娘的孩子,日子总是格外苦,便做主应下了这门亲事。

父亲从小没了妈,定亲后便往母亲家跑得勤,家里家外帮忙干活。一则外祖母没有儿子可疼,二则父亲待外祖母也格外热乎,这个一口一声妈叫着,那个应着,全然不在乎未过门的母亲的感受。

后来父亲入伍,去徐州当兵,服役的部队是军区后勤保障医院所属汽车连。那个年代汽车兵可是特殊兵种,很吃香。父亲母亲是在父亲回乡探亲时结婚的。外祖母心疼父亲,结婚当天让两人一人骑一辆自行车,都没舍得让父亲载着母亲,这样便算是成了亲。

成亲后,父亲便返回部队,母亲在家同我爷爷一起劳作。

后来,母亲每年都能去部队探亲,去了大城市,见了大世面,还带回了几株月季。为了方便在火车上携带,母亲将月季的根部进行了裁剪,栽在小花盆里带了回来,栽在了我家的院子里,长得极其茂盛。花开时节,有人经过门口,都啧啧称奇。

斗转星移,父亲退伍后,被分配到乡供销社工作。对于母亲年轻时候的形象,我一直停留在她三十五六岁时。那时家中的经济条件已经好转,她有着缎面的衣裳,上面绣着花,有单袄有棉袄。农闲时她会拿出来穿上,在大衣镜前左照右照,直到满意才出门。

再后来,我们陆续成婚,搬离小村,移居城市,母亲依旧和父亲住在村里的房子中。他们会在早春的时候播种,在夏秋时节收获蔬菜和瓜果,在冬季里坐在炕头看雪。母亲这代人的岁月静好,不过是早晨的一碗白粥,是夜里的浅声低聊,还有等待儿女归来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