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1月11日
小非
一
记得上世纪70年代初,有几部朝鲜电影在国内陆续上映,很多人都被《卖花姑娘》的悲情打动。其实,另一部影片《摘苹果的时候》,亦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新中国译制片史》记载:湖北电影发行放映编年纪事描述,1971年11月《摘苹果的时候》在武汉上映时,竟然出现了一股“苹果热”……
彼时国内推崇铁姑娘形象,宣传画上大多为面膛黑红、膀大腰圆的类型。那部影片中,朝鲜功勋演员郑英姬饰演的贞玉,青春靓丽,语态娇柔,令人耳目一新,笑眯眯的酒窝掳走了许多青年男子的心。
我就是那个年代回到故乡的。然而电影到了县城,已是第二年夏天,一票难求。我们走了几十里山路来到蓬莱城里,左等右等,好不容易从别人手里买到了晚场的票,看完时已过夜半。
返回的路上,繁星点点,夏日的晨风拂面,大家意犹未尽,沉浸在想象的意境之中,干渴的心田得到了一丝抚慰。路过村头苹果园时,有人感叹,都是摘苹果的,怎么咱就遇不到那样的大闺女呢?别人打趣,就你那个熊样,别想好事儿了,老老实实在家拉锄钩子吧!
这话说得我也有点悲凉。自己虽然只有十五六岁,朦朦胧胧中已感觉到了青春的触碰,前途渺茫,说不定这辈子只能窝在山沟里了,心想要是能在果园队待着,也比种庄稼强。
我们那个村叫石门曲家,两山夹峙,东为龙山,西为雨山,满坡都是苹果喜欢的塂地,山间渗出的汩汩清泉,甘冽清甜,日夜滋润着田野。村里的苹果在蓬莱一带响当当的。
虽然如今栖霞苹果蜚声九州,其实胶东半岛的苹果,品质皆为一流。当初传教士从家乡纽约把苹果引进烟台,相中的就是这片区域的土壤气候。
小时候在四川,吃得最多的水果是橘子,难得享用苹果。大人出差,偶尔带回几个,稀罕得不得了。回到故乡后,看到苹果挂满枝头,满心欢喜,然而供销社统购统销,差不多都收走了,一年还是吃不到几个。
印象深刻的是,每隔个把星期,家家户户一大早就有人挑着陶制的尿罐子,把积攒的尿液挑到果园喂树。工分之外,果园每年也就能分点剪下来的苹果枝给各家当烧柴,当然还有几个落果。
果子不太熟的时候,果园没人看。放学的路上,我们往往会偷着摘几个生不拉几的青涩果子过过嘴瘾。果园的人看见了也无所谓,最多呵斥几声。
姑姑一直待在乡间,每年深秋都会想办法弄上两个又大又红的苹果,放在碟子里摆在矮柜上,如同在神龛前上供一般。我嘴巴馋,问摆在那里干什么?姑姑说就是好看。彼时神龛类的东西属于迷信,特殊的那几年都烧掉了。后来我才明白,姑姑心中肯定有尊神龛,观音菩萨也好,祖宗牌位也罢,经常会在她的脑海里浮现。
姑姑嫁在本村,刚回村时我常借住她家。有天晚上实在忍不住了,把她摆放的苹果吃了一个。第二天姑姑说,昨天晚上菩萨来咱家了,啖了个苹果。姑姑的几个孩子面面相觑,我有些脸红。姑姑笑着说,本来就是给神仙吃的,人家自己来拿了,省咱的事儿了。
二
我在蓬莱小门家高中读书时,学校有学工学农的课程,学工主要是拆解组装195柴油机。学校有两台,都是莱阳动力机械厂的产品,一台用作晚自习发电,一台用于教学。此外就是学习驾驶12马力拖拉机了,围着操场转圈。
学农的内容就多了,学校有不少土地,除了小麦,地瓜苞米花生大白菜都种。不过,也学习果树修剪等技术,主要就是苹果。教我们的老师叫张大升,高高瘦瘦的,北沟公社人氏,记得是莱阳农校毕业的。
苹果下树不久,张老师带我们到学校旁边的陡山大队果园现场教学,我至今记得什么“里芽外蹬”“双芽外蹬”“老虎咧嘴”“老虎呲牙”等修剪方法。剪枝可以提高坐果率,同时还能疏通枝条,减轻腐烂病的发生。
苹果树也得一年到头忙活,头年冬天就要用刮子把枝干上如同皮肤溃疡般的烂皮刮掉,然后再涂抹上药水。这种病也叫串皮湿,主要危害盛果期果树的枝干,导致枯萎直至整株死亡。
开春施完肥后,夏季就要打药防虫了,主要为1605和波尔多液。1605高毒、高残留、高污染,如今早已禁用;波尔多液为硫酸铜、生石灰配比而成。苹果在我国的栽培史不过百余年,如今有人说过去的苹果不打药,我的亲历中,至少五十年前就已经开始使用农药了。
1973年秋假开学后,为了感谢陡山大队果园的支持,学校组织我们帮人家摘苹果。秋收的农忙假大概从九月中旬开始,四个周左右,围绕秋分前后刨苞米、种小麦两种压茬作物展开,一时耽搁不得,花生地瓜收获则没有那么紧张。秋假结束,差不多就是摘苹果的时候了。
就在一年前的夏末,报刊转载了毛主席在解放军某部报告上的批示:“锦州那个地方出苹果,辽西战役的时候,正是秋天,老百姓家里很多苹果,我们战士一个都不去拿。我看到了那个消息很感动。在这个问题上,战士们自觉地认为:不吃是很高尚的,而吃了是很卑鄙的,因为这是人民的苹果……”
后来得知,这段话的内容,毛主席早在1956年八届二中全会上就说过。这么重要的指示,当然要贯彻执行。我们去果园前,教导主任兼政治课老师赵丕旭就此专门给我们上了两节课。
如此庄严隆重,同学们当然也很自觉,嘴巴想吃,也都忍着。乡亲们热情,一个劲儿劝我们吃,我们真的和解放军一样,硬是一个苹果也没吃。其实按乡间习俗,收获时倒是可以吃的,只要不往家拿就是了。
苹果叶子铺满果园的时候,我接到了一封信,信封落款“内详”。拆开一看,写信的人与我们村有点关联。她是南王公社大丁家村人,父亲当兵后转业在呼和浩特,始终想回家乡,先把她送到了我们村他舅舅家暂住,这些是我后来听说的。
我们素无来往,连一句话也没说过。她比我小两三岁,由于是城里回来的,显得洋气些,村里人夸她长得和《英雄儿女》里的王芳一样。信中说她在城里的一中读书,一切都好,问我情况如何?
我有些发蒙,不过隐隐约约也能读懂信中的意思。我不知说什么好,没有回信。不久第二封信来了,说已经把友谊的红线头抛给了我,约我回村在苹果园见一面。十七八岁的年纪,这种事儿怎能不动心?
我骑车走了几十里,傍晚去了苹果园,没想到她比我去得还早。天气已凉,她却没穿外套,只穿了件红毛衣,大概是为了好看。苹果叶子厚厚的,非常松软,我们坐在地上,背倚着苹果树。她说毕业后还要回呼和浩特,问我愿不愿一起去。我说就是想去也说了不算,户口迁不了。她说我还会给你写信,我说那我也给你写。
我再也没接到她的来信,也就不敢给她写信,从此失去了联系,以为她返回内蒙古了。许多年后,当初的班主任告诉我,那时候学生很少有接到信件的,他们发现有人连续给我写信,就把信拆开了,一连扣了三封,然后寄给了一中的教导处。
三
我虽然到了乡下,由于户口随母亲,还是非农业人口,这也是当初母亲无论别人如何威逼,坚决不肯退职的原因之一。高中毕业后,我插队去了龙山店公社正晌大队。
知青点共十七人,都分在了果园队,其实我们是去分一杯羹的。熟悉后人家说,你们没来是这些活儿,多了你们还是这些活,但是工分冒了,这是从俺们嘴里抢食吃,说得我们无地自容。
知青点的村子,条件大都相对好些。彼时各村工分分值没有可比性,有的村每天满分十二分,早上两分,上下午各五分;有的村连早上全天只有十分,我们那个村就是如此,十分大概七八毛钱。
果园队活路轻快些,不过三秋、三夏要去生产队帮忙。彼时伏苹果是秋花皮,稍晚些红香蕉、青香蕉和金帅就下来了,最后是大国光和小国光。
我在高中学过苹果树的种植管理,活路不陌生,理论上还比有些果农会说。最打怵的是夏季挑水打药,不管什么药,都要用水稀释,挑水是最累的活。
村里都是山地,苹果树层层叠叠顺着山坡爬,水却在沟底,一担水大多五六十斤,我们用的那种带收口的大塑料桶,却有七八十斤,走起山路来汗流浃背。更要命的是,大裤衩子走不多远就拧成了一股绳,勒得胯裆生疼,只能光着腚挑,打药的妇女老远望着避开目光就是了。
大家强烈要求打井,然而县里的机井队要价太高,果园队只能自己上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打出了一口井。队长刘明亮说,要不是你们知青吵吵,这口井打不成;没有你们这些劳力,这口井也打不成。
我们终于有了成就感,后来看了郑义的小说《老井》,感触就更深了。不过,胶东比雁北条件还是好了许多,虽然也遭罪,毕竟不似那般痛苦。那部中篇改成电影后,张艺谋成了男主角,既非摄影,亦非导演。
井打好不久,有次筲掉在了井里,由于井较深,怎么也捞不上来。我自恃水性不错,一个“冰棍”式跳了进去,虽然捞到了筲,却把大伙儿吓得够呛,挨了队长一顿呲。
伏苹果下来时,其他的也七八成熟了,不看就有人偷了。队长把看岚子的活交给了知青,两人一晚上。我的同宿舍叫张维明,1978年考入了山工机械系,我们俩一拨守夜。
苹果下完要选果分等,小国光个头小,只要没有磕碰,80口就算一级,若是着色好,就是特级,价钱还是一样,不过供销社奖售化肥。那时候,能够买到尿素、碳酸氢铵,得有天大的本事。
为了避免霜冻,队里在空地挖了个大坑,铺上沙层后放上苹果,然后盖上厚厚的叶子。我们想,苹果进坑后,弄点出来也发现不了,监守自盗,每人弄了筐扛回了宿舍。
我们宿舍与农家房屋别无二致,只是没有炕,洋槐枝子当腿,铺板为棉槐条子编的篱笆,床下放筐苹果不成问题。我俩在里间,怕惊动别人,下半夜才动手,一人进屋先打开窗户,里应外合。那时有的是力气,很轻松就把两筐苹果放到了床底下。苹果没有包装,满满当当,一筐足有七十斤,美美地吃了一冬。
离开果园后,与苹果的渊源还是断不了。那年想给福建的亲属寄筐苹果,没想到费尽周折。我用自行车捆绑着那筐60斤的苹果,晃晃悠悠去了如今的环海路,火车站货场零担收取点就在那里的空军转运站隔壁。轮到我时,人家说太晚了今天不收了,让明天再来。第二天又跑了一趟,好不容易寄了出去,然而差不多半个月后才收到,一路颠簸,几乎坏了五分之一。
那些年有关联的单位之间,经常利用各自的地理方便,交流些土特产,算是给职工搞点福利。譬如我们劳动技校,每年冬天都会去临沂拉大米卖给教职员工,每人四十斤,不收粮票。
彼时我是校办副主任,有一次去济南给省劳动技校送苹果,有几户是要送到家的,这是礼数,没想到闹出了笑话。那时没有手机,头筐上楼后,寻思不要太打搅,等另一筐扛上去再敲门。两筐都扛上六楼后,一敲门,人家搬家了,只得又扛了下来,累得气喘吁吁。
后来红富士苹果就出现了,表弟问小国光树刨不刨,我说红富士价格高,你那些小国光还能挺得住?他没全听我的,留了十来棵,没想到反倒成了稀罕。有些人说还是小国光口感好,其实那是怀旧。
很快套袋技术又出现了,不论枝头是否朝阳,个个红彤彤的,煞是可爱,看久了又觉得假得离谱,像是蜡光纸包裹起来的一样,不套袋的又开始受到追捧,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