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故人

他从山中来

——忆王润滋先生

2024年01月09日

姜瑞光

除了文学,就是根雕。他的生命似乎就是由这两种艺术形态组成。威海的山,几乎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他酷爱根雕艺术,在他眼里,一棵枯死的树就是一道风景,寻找树的根系,赋予它生命的内涵和精神的寄托,仿佛就是他的使命,他一直打磨着、思考着……在创作大部头小说的时候,累了他就走向大山,那里是他心灵的港湾。没有他在的时候,山石铮铮,葳蕤草木似乎没有生命,他去了,万物便在他笔下灵动起来。他可以一天都在大山里行走,山涧潺潺溪流,山谷鸟语花香,山中徐徐清风,都会让他感动。直到日薄西山,山里渐渐凉起来,他才起身回家去。于是,又一个创作的不眠之夜开始了。

他与我父亲的交集,始于上世纪70年代初期,因为一起采访荣成的救火女英雄沈秀芹而结缘。据父亲回忆,那时的他一头浓密的黑发,红红的脸膛,一米八左右的大个子,看上去英气逼人。此后,父亲和他同处一个单位十七八年,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了一条漫长而又艰辛的文学创作之路。

1978年,改革开放和思想解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文学艺术工作者慢慢从僵化的模式中挣脱出来,回归到本真的状态。蕴含在他心灵深处的矿藏被开掘了,他把童年的苦难与屈辱、亲人的爱与同情咀嚼着、消化着,成为精神的养分。他将文学之树,深深地扎根在那一片既让他感到温暖又让他感到痛楚的土地上。

上世纪80年代初期,短篇小说《卖蟹》《内当家》等相继问世,从初夏到初秋,我父亲见证了他的创作过程。那时候,父亲和他都住在创作室那间既是宿舍又是办公室的房子。他操一口浓重的文登方言,声情并茂地诵读自己的稿子。诵读完了稿子,大家就开始讨论。讨论累了,就打打扑克,有时候出错了一张牌也争得面红耳赤或开怀大笑。父亲说,那段时光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尽管生活很拮据不尽如人意,但是文学总能让他们看到光亮。

后来,他的创作激情愈发高涨,1983年,他的中篇小说《鲁班的子孙》在《文汇月报》发表了,再次引起全国文坛强烈的争鸣和轰动,许多评论家认为这是新时期以来反映农村题材的开山之作。应该说,上世纪80年代中期是他创作的黄金期,他成了那个年代全国知名的作家。的确,他没有辜负时代的召唤和文学的使命。后来,他去省城当上了省作协副主席。一个来自大山,具有刚烈且不畏强势的性格,眼里从不揉沙子的胶东大汉走上了仕途。父亲并不吃惊,但心里喜忧参半。

尽管走上了仕途,但他仍旧没有忘记根雕艺术,有一段时期他对根雕的热情甚至高过了文学,盖过了仕途。根雕似乎能替他做出很多诠释,他把人生世事和大自然的感悟巧妙地融汇到盆景艺术的创作中。

威海北山半坡的居室里,摆满各式各样精致的根雕,每一件都饱含着他的心血。欣赏他的根雕盆景和阅读他的文学作品一样,通常不是很轻松的。各种各样奇异的造型常令人联想些什么,思索些什么。譬如,看上去似乎干枯而硬瘦的枝干上,赫然生出一抹新绿,美固然给人惊喜和希望,但也往往让人陡然生出一种同情和怜悯的心绪。那时候,他进山之前首先要做一番功课,把背包里面装上干粮、水和手套,还有一把锋利的小刀。然后,扛上锨和镢就进山了。方圆几十里的大山,他用一天时间就能挖到他想要的树根和树桩。这一时期,大山似乎成了他的家,累了就到岩石避风处眯上一会儿,醒了继续干。他进山从来都是一个人,有时候,他的儿子王伟想陪他一起去,帮他抬抬搬搬,都被他婉拒了。他总是一个人上路,一个人在大山里行走,他从来不惧怕任何蜂虿虺蛇,相反,面对大自然,面对青山,他的眼里总是流露着慈爱的光芒。和其光,同其尘,与万物融为一体。老子说,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诚哉如斯!

父亲珍藏着他的小说集《自己的日子》。扉页上是他用钢笔写的一首小诗:我本山中草,根自石间生,结得几粒籽,还落此山中。

他走在隆冬时节,数九寒冬,居然冬雨霏霏,父亲冒雨赶到威海为他送行。可能伤心过度,父亲为此病了一场。岁月如梭,他走了22年了,文登的那个叫因寺桥的小山村没有忘记他,他是村里的骄傲,好多村人的家谱上添上了他的名字。胶东人民没有忘记他,曾几何时,他为胶东乃至山东争足了脸面。

是啊,怎么能够忘记你,王润滋先生!你从山中来,带着刚强和柔弱,带着凛然正气和家国情怀,用文学的光和热,温暖着一代又一代跋山涉水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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