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1月06日
潘云强
在农村,孩子除了大名,还有一个小名。小名为乳名,是人在孩童时期的昵称。我是新中国成立前后出生的那批人,那时,农村人文化程度普遍不高,起的乳名通俗易懂,很接地气,叫大山、大海、小波、大川、小坡、涛子等的孩子很多,带有胶东地区依山傍海的地域特色,这些乳名易记好叫,比较顺口。
农民一辈子与牲畜打交道,对那些朝夕相处的动物有很深的感情。他们给孩子起的乳名也与它们有关。像龙、虎,是中国人的图腾,是神武威猛的化身。俺村有一家人生了七个儿子,还有一家八个儿子,因而乳名有七龙八虎之说。牛马等动物是憨厚、忠诚、能干的代名词,因而起名小马、大牛是不错的选择。都说小孩的名越贱越好养,“鸡狗不喜见”,阎王爷自然也懒得搭理,他们叫狗剩、牛栏、大赖、狗蛋的较多。村里还有个模样挺好的女孩,叫丑。
乳名还跟重大历史事件及节日有关,带有时代特征。如解放、建国、土改、国庆、援朝、大寨、大庆、“文革”等,也有的和二十四节气相连,像清明、谷雨、芒种、立春、立秋等。我大伯的儿子出生那天恰好入伏,就给他起了个入伏子的乳名,他比我大十岁左右,在烟台程明造锁厂工作。每年春节,我们都要到对方家拜年。他住在幸福合成革小区,退休后,在小区里开了个开修锁的小作坊。从我记事起,我一直以他的小名“伏哥”称呼他。
有些乳名起得有点印象派,像小乐、大傻、二憨、彩霞、大头、小秃、红云,给人想象的空间;以东西命名的也不少,如碾子、林子、梁子、大树、铜锁、柱子等;还有祈福类,大运、吉祥、福贵、兴旺、如意、平安及福禄寿喜等字很常见。俺村后街有位孤寡老人,他给收养的孩子起了个留拴子的乳名,留、拴两字意思相近,是反复强调的意思,叫起来比较拗口。还有一些看重文化的人家,孩子比较多,便将状元及第、五子登科等一些词拆分开来,一个字当一个孩子的乳名,期盼孩子成龙成凤之心可鉴。
我二姨父住在福山东厅,他不识字,新中国成立前做串村走巷的小买卖。明明看见墙上贴着告示纸,却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过年时就连对联也要请别人写。东西卖缺了要从东家进货,小本生意,缺乏资金,一般要先赊账。他一个睁眼瞎,好几次与东家在赊货多少上掰扯不清。最要命的是一次盖房子,明明借了米行一斗麦子,最后人家拿出契约,上面写的二斗,被人耍了,还得打掉牙齿往自己肚子里咽,无奈还了两三年的债。新中国成立后,他给两个孩子起了韩学文、韩学华的名字,乳名分别就是最后的两个字,两个孩子读到高中。有了文化,人也硬实,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的表兄弟韩学文任大队党支部书记,一度干得风生水起。
平日里最忌讳小孩子喊大人或长辈的乳名,一旦喊了会被视为大不敬。如果孩子们产生了矛盾,这个界限往往会被突破,有的孩子吵不过对方,又没有什么把柄可抓,就专拿大人的乳名撒气。有个叫二胖的,和我同岁,我俩既是叔伯兄弟,又是要好的玩伴儿。那天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我俩滚了“屎乞溜”(音,乡下人对屎壳郎滚粪球的称谓)。“屎乞溜”这个词虽然不雅,但却恰如其分地反映出两个小孩子互相缠斗,滚来滚去打死仗的激烈场面。也许是打累了,二胖一边起身,一边大声嚷嚷出我爹的乳名。在我眼里,这就等于揭了自己的疮疤,本想偃旗息鼓的我,立刻愤怒无比地以他爹的乳名回敬。可以想见,两个人的“屎乞溜”只能是越滚越大。
还有些千奇百怪的名字,有点无厘头,按字面也很难解释,基本是家长的即兴发挥。我班有一位女同学,生她那天特别冷,便叫冷子。还有个叫捂子的女孩子,出生时,一直用两只手捂着脸,别人把她的手拿下来,她又赶紧捂上,不让别人看。有一名胳膊不好的男孩子叫拽子,是因为接生婆把他从妈妈肚子里拽出来时,不小心把胳膊抻坏了。还有一名叫踹子的男孩子,他在妈妈肚子里时,老踹妈妈的肚子。踹子虽然名字赖叽叽的,但人长得却一表人才。他在村里之所以算个人物,是因为他会唱吕剧,既唱腔圆润,又扮相英俊。过年时,为了活跃群众文化生活,各村都要演吕剧。村里的演员都是临时凑的,一台戏基本靠踹子一个人撑着,他也是戏里当仁不让的主角。说起来,踹子没有学过一天戏,他会唱戏,完全依靠个人的天资和悟性,自学成才的。按照他打小对文艺的喜爱,如果放在现在,保不准会成为拥有百万铁粉的草根歌星。那时候,为了实现演戏的梦想,他可没少努力,甚至厚着脸皮去市、县剧团毛遂自荐,不过,由于没经师,不是科班出身,一律吃了闭门羹。怀才不遇的他十分苦闷,但是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那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来招文艺方面的人才,踹子不顾天高地远,还舍弃了恋爱多年的女友,只身去了新疆。
那时,人们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不说别人,我大舅家前几个孩子都是闺女,他把老大起了个名字叫占弟,老二叫得弟,老三叫招弟,老四叫来弟,最后第五个女儿出生了,老两口年纪也大了,终于泄了气,不与“弟”字攀亲结缘了,起了个乳名叫小五。
我家的情况也与大舅家差不多。先是生了三个闺女,小名分别叫错子、倒子、逆子。这分明是告诉送子观音,性别送错了,第四胎的我是姗姗来迟的男孩。因为那年我家从大连回到烟台老家,父母便给我起了个连回的乳名。有了男孩,父母也稳住了神,后面又添了两个妹妹,小名则起得安详平和,分别叫淑贞、淑兰,有了些诗与远方的味道。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烟台农村普遍开始接电和自来水,那个工作也不是一刀切,有的村因地形或距离等原因条件不够,暂时不能接通,俺村就属于此类。村党支部书记罗荣叔为了让村里及早通上自来水和电,没少劳心费力。当时我家已搬到市里,大姐在一个厂子当工会主席,罗荣叔每次到烟台,都要到我大姐那儿,让她帮忙托人。罗荣叔是我们的叔叔辈,一时忘了,在众人面前叫出我大姐的乳名。一来二去,厂里没有不知道的。有时候,大姐的同事还会跟大姐开玩笑,猛然间呼喊一声她的乳名,办公室里立马会响起一阵愉快的笑声。
另外,乳名也能分出人的性别,比如小强、狗子、石头、老秃等是男孩子无疑,而杏花、桃花、槐花、丁香、海棠等非女孩子莫属。一个人的乳名,是一个人的称谓,是抹不去的胎记,是大人在暮色里对孩子的呼唤,也是游子与故乡母亲那根割不断的脐带。
俺村有一对双胞胎姊妹,姐姐的小名叫柳枝,妹妹叫柳叶,两人长得如花似玉,平日里是村里百姓们的谈资。每当姊妹俩出门时,都会招来很多人的目光。那时候,还不时兴自由恋爱。我母亲对当年的情形曾有过这么一段描述:当时到她们家提亲的人挤破门槛。大部分都是正儿八经说媒的,也有一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小混混,他们一个人不敢来,而是好几个人组团到她们家凑热闹,就为了和姊妹俩说几句话,一睹她们的芳容。为此,她们的爷爷就拿了个杌凳子,坐在门口,发现那些猫头狗耳、心思不正的人,统统拦下。后来姊妹俩一个远嫁东北,一个追随爱人到了大西南,从此这对孪生姐妹天各一方。虽然她们离开了村子,但乳名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村里人还时常会谈起那些遥远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