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硬”的固子

2024年01月04日

潘云强

固子比我大三十多岁,但与我是兄弟辈。固子一下生就有病。那时,农村人没钱去医院,有病就请江湖郎中,治好了算运气好,治不好就拖着。固子四十多岁了,人瘦得像只对虾,一阵风仿佛能把他吹倒,他纯粹是因没钱治病耽误的。祸不单行,他五岁那年患的一次重感冒,可能是高烧把声带烧坏了,说话唔唔喽喽的,吐字不清亮,村里人都说他是个“半语子”。因为他多病,还有个“半条命”的绰号。固,多义词,坚硬之意也。可见家里老人给他起这个乳名的殷殷期盼。

胡琴、唢呐、笙这三样乐器在农村很流行,也很常见。胡琴是农村唱戏必不可少的乐器,那玩意相对好学,也买得起。固子无师自通,七八岁时胡琴就拉得有声有调。后来,他又学会了唢呐和笙。一个声带不好的人居然掌握了两样吹奏乐器,简直让人不可思议,此事在村子里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固子十六岁时,经人介绍,参加了几个村联合办的一个专门张罗红白喜事的草台班子,很快成为骨干成员。几年后,班子领头的去世了,因为固子不藏奸耍滑,为人正直,大伙儿推举他当了头。

像固子这样身体有残疾、干不了农活的人,在农村很难讨到老婆。他成家时刚好30岁,就是因为结婚迟,生的第一个孩子叫迟子。当然,这些现在听来有些千奇百怪,甚至令人费解的乳名,都是大人根据当时场景随口而出的“佳作”。据固子嫂说,她之所以能嫁给他,一是看中他有文化,当时村里人包括固子在内大多数是文盲,土改时村里成立了识字班,固子报名参加,而且是学习最刻苦的,很快就能看书写字了,村里谁家要写信、读信、写门对子都找他,他一律热情帮忙。二是他还有吹吹打打的特长。固子嫂正是看中了他这两点,才嫁过来的。

固子嫂在我记忆中印象不太深,依稀记得她矮小粗壮,有股子蛮力。她上山干活爱拿个篓子,搂草抓兔子,捎带挖些野菜、捡些柴禾等东西家用。那篓子用得时间很长,上边的荆条都“呲溜八夹”(方言音)的,她用块破布把篓子边包住,用线一针一针缝起来。她的针线活不行,缝得长一针短一针、横一道竖一道,歪歪斜斜的。她干完活回家,不管五冬六夏,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摸门后的水瓢,舀一瓢凉水,仰着脖,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水从腮帮子淌到像灶坑灰般黑的脖子上,喝完一抹嘴,再去干其它的。

固子爱看古书,因为他姓赵,所以他特别喜欢看写宋太祖赵匡胤的书。他的记忆力特别好,看一遍就记住了。我们那儿是大山沟,冬天特别冷,没地可去的人,愿钻上热炕头拉呱。胶东人坐炕讲究盘着腿,大人通常叫这种坐姿为“盘手搭脚”。因为固子人缘好,我又与他的两个孩子是小时玩伴,虽然不是一个族姓的,也常去他家“站”(烟台方言,串门的意思)。固子讲的多半是赵匡胤从小调皮捣蛋,用弹弓打麻雀,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回家不敢告诉父母等一些逗比轶事。常常讲得人们哈哈大笑,惊飞了到屋檐及地上觅食的麻雀。他讲到赵匡胤为了削弱拥兵自重的高阶将领们的权力,“杯酒释兵权”这一节时,我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觉得心脏咚咚跳个不停。我为这位宋朝开国皇帝过人的政治谋略而热血沸腾。

赵姓在俺村是小姓,只有几十户。就是因为听了赵匡胤的故事,我认为赵姓很了不起。每当固子讲到赵姓因赵匡胤的缘故被排在百家姓之首,从语调的变化,能感知到固子心里的那份得意。在大雪纷纷扬扬飘洒的时候,人们望着窗外的天,滋滋润润地喝着水,能一动不动听他讲一天,有点“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意境。那情那景,至今回忆起来仍十分温馨。这些故事也在不知不觉中陪伴我度过了童年。长大后,我也隔三岔五露一鼻子自己讲故事的本领,那是受了固子讲故事的启蒙。

固子还曾送给幼年时的我一个玩具,泥做的皮老虎。两手一按,能发出一种“咕嘎咕嘎”的声音。这是他去外村帮助办喜事时,别人送给他的。水浒传里形容老虎“那大虫是吊额白睛”,说的是老虎具有百兽之王的威风。但他给我的那个皮老虎,面部慈祥和蔼,笑容可掬,像个菩萨。它是固子见我喜欢,瞒着他的两个孩子,偷偷送给我的。尽管皮老虎后边的一条腿让他儿子赵刚强弄断了,我仍将皮老虎当成宝贝。刚强比我小一岁,平日上嘴唇总挂着两桶长长的鼻涕,他虽名字起得好听,但实际一点不刚强,受了委屈或是摔倒了,常常嚎啕大哭。

上世纪50年代中后期,农村为活跃群众文化生活,每年过年各村都要演吕剧,还要串村演。第一年接到任务后,村党支部书记罗荣叔勉强凑齐了演员,但乐团却没地儿找。实话实说,那时不光农村,连城市里文艺人才也奇缺。思来想去,罗荣叔把主意打到固子身上。为村子出力,固子同意,但他们人不行呀。那时农村人不懂得尊重人,你听听乐团这些“瞎子”“麻子”“瘸子”“半语子”等绰号就知道,他们大多有些缺陷。村里德高望重的二爷常感叹:“哎,瞧瞧这帮子人,没一个全乎的,如今能混碗饭吃,真是不错呀!”而且关键是这些人没有文化,没有经过师承,不识谱。但固子非要赌口气,把这事担下来。他们找来吕剧乐谱,利用晚上的时间,一直练了半年。春节演戏时,乐曲一响,人们立刻为他们热烈美妙的前奏连连鼓掌叫好。正是这样一些人,为村里争了光,从那时开始,在我眼里,他们不再是残疾人,而像村北的大山一样迷人伟岸。

我曾和妈妈探讨过,为什么他们这么有本事。妈妈说,这里面有做人的道理。固子他们身体比不上正常人,他们要生活,必须掌握一门手艺——按妈妈的话说,得有一个养家糊口的家巴什、一门与众不同的绝技——干事时更需要热情认真,付出比常人更多更艰苦的努力。

固子心善,在农村,猫狗及牲畜很多,但他从不做伤害它们的事情。对人的生命就更敬畏了,村子里有个人叫川子,冬天的那身打扮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下身穿一件棉裆裤,没有内衣,上身只贴身穿了一件露棉花的旧棉袄,腰间用一条草腰子扎起来,头上则戴一顶破狗皮帽子,脚上是一双带着猪毛的干干鞤(bāng,古同“帮”)。他嗜酒如命,喝醉了好站街头。川子的性格也与众不同,按农村人的话叫格涩。他嘴上没有把门的,看谁不顺眼,常常是无缘无故一顿乱骂。他还爱吹牛,什么大吹什么,按他的话说反正吹牛不上税。你再看他走路,仄仄愣愣的,活像个螃蟹,还有就是,他也不知在哪儿弄了个烟斗,整日叼在嘴上,不明就里的人看来,不知他有多大本事。此人在村里游手好闲,仗着兄弟多,专门干些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坏事,包括固子在内的一些残疾人都被他奚落嘲笑过。村里人都知道他这个人的底细,平日很少有村民搭理他。

那天,下过雪,天相当冷。固子他们办完一宗白事后,一行人往村子里走。到了村头,看见路边躺着一个人,走近才看出是川子。这家伙看样子又喝醉了,因为这样的事情太多,大家已习以为常,何况都对他有成见,因此众人只顾往前走,并不打算管他。但固子认为天太冷了,人躺在雪地里时间一长,闹不好要出人命,不能不管。于是,他开导大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能因为这个人有毛病就不救。于是,他们一起把已冻得人事不省的川子搬弄回家了。为此,川子的儿女千恩万谢,感谢固子他们的救命之恩。

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农村孩子一般都早早下学,帮助大人干活。特别是女孩子,很多人甚至连学校大门都没迈进过,家境好一些的也顶多读个三年两年,认识几个字后就让她们辍学。但固子不同,他认为孩子一定要有本事,而本事就是文化知识。他节衣缩食,宁愿大人遭罪,也供两个孩子读出了中学。他的孩子们也有出息,女儿迟子到了城里工作,儿子刚强参了军,一直在部队服役。固子上了年纪后,无论孩子们怎么叫,老两口哪儿也不去,一辈子在村里生活。固子90岁去世,在当时俺村的老少爷们当中,算是顶尖高寿,喜丧。

固子一生自强不息,不向多舛的命运低头。他的命很硬,从这个角度讲,病病弱弱的他的确是个“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