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明媚

身历烽火路，笔开艺苑春。

关田两汉后，今马又一人。

这是贺敬之为马少波作的一首贺诗。“关田两汉”指关汉卿、田汉，“今马”指马少波，作家、文艺理论家、中国戏曲改革的早期开创者。握笔杆子的马少波被人们熟知，但握枪杆子的马少波人们并不熟知。马少波早年投身革命，直到新中国成立始终立身前线，留下了很多英雄事迹。抗战时期，马少波孤身入虎穴，秘密会晤姜黎川的故事更是一段佳话。

一

1942年3月，马少波所在的八路军山东纵队在许世友的领导下，围歼了盘踞在牙山的蔡晋康，扫除了栖霞抗日斗争的障碍，把胶东东西抗日根据地连成了一片。战役刚刚结束，八路军山东纵队第五旅旅长吴克华和政委高锦纯就找到马少波，令他前往平度即墨边境同姜黎川会晤谈判。

姜黎川是国民革命军山东保安第十九旅司令，七七事变后在即墨一带组织抗日武装，后来接受了国民党的任命。姜黎川在国民党的处境艰难，有接受八路军改编的意向。首长决定派马少波以秘书长的身份与之先行接触，弄清姜的真实意图，争取合作，共同抗战。

马少波安排好秘书处的工作，准备好自己和警卫员的化装服装，正要出发，吴克华和高锦纯突然找到他，神色凝重，低声说：“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老爷子出事了。”

“老爷子”指的是马少波的父亲马侠村，抗日名将。1939年，日军攻占了掖县城，搜捕杀害我抗日同胞450余人，还利用地痞流氓和民间组织“三番子”组成“黄道会”，迷惑群众培植汉奸，渗透瓦解我抗日队伍。我军针锋相对成立了胶东同义抗日救国后援会，马侠村受邀担任会长，为扩大抗日统一战线做了大量工作。这次来司令部开会，在回掖北途中遭遇了从后庙村和掖城出动的日伪军，马侠村不幸被捕。近百名日伪军乘两辆大卡车包围了朱由村，抓走了马少波的母亲，还残暴地打伤了他的曾祖父。

犹如晴天霹雳，马少波呆呆地听着高锦纯说着：“你要冷静下来，我们正在通过地下关系进行营救。关于姜部的任务，是否另行考虑人选？”

马少波咬了咬牙，坚定地说：“我一定去！不能改变！”

二

下午5时许，马少波赶到了十四团的驻地——平度县大泽山旧店村，向团长梁海波、政委雨晴传达了指示。他们派营教导员宫愚公做向导，前往我党在平度南部任兆村的地下联络站。马少波扮成一名教书先生，化名王石润，穿一身深咖啡色的棉袍，头戴灰色礼帽。警卫员王全和宫愚公扮成农民模样。

他们先来到25公里外的鹰爪埠村。虽然这里属于抗日人民政府管辖范围，但距日军占领的平度城只有5公里，离任兆村还有60余公里。这里日伪军和国民党投降派的炮楼、碉堡星罗棋布，要想安全通过这段错综复杂的敌占区，谈何容易。

鹰爪埠村党支部书记蔡若庆找来一位年过50岁、名叫万寿的老农做向导。一路上，他们尽量选择离敌人据点远的路走，有时不可避免要接近敌人的碉堡，只要稍有动静，敌人就会开枪。好在有惊无险，他们跋涉了一夜，到达了左岘北的小王村。这里离任兆村还有二三十公里，为了避免暴露，趁天没亮，他们翻墙跳进村西头一家院墙很矮的农户。

幸亏这家没有狗。他们敲门，屋里人问是谁。他们说是做生意的，路过这里。人家不信，不给开门。又问是不是城里的，接着用很厌恶的口气问是不是李德元（国民党投降派）的，是不是遭殃军（国民党中央军）的。马少波一听政治倾向很鲜明，就说：“老大爷，我们是八路军。”屋里人听说是八路军，“吱”地一声把门打开了。

走出门的老大爷很兴奋：“哎呀！黑天盼白天盼，终于把你们盼来了，快进来。”老人做了一锅高粱饼子，天黑后给他们带着上路了。

当他们赶到任兆村时已是午夜，找到地下联络站负责人俞维忱。由于姜黎川行动不自由，孙秀峰叛党后成了军统特务，对俞维忱的监视很严，俞维忱一直是通过其秘书单线联系。

秘书很快传来消息，当天夜里10点会晤，地点在姜的驻地、离任兆村东南两三公里远的刘家庄，要求马少波独自前往。马少波晚上8点动身，很快到了刘家庄围墙西北角，墙上垂下一只箩筐，刚好容纳一个人。马少波钻进去，箩筐被一点一点拉上去。

落地后，秘书带着马少波一路向东南，穿过几条幽静的小胡同，走进一个朝西的大门，到了一个院落。从三间北房往东，经过一个月亮门和一堵影壁墙进入内院，这里有三间北屋。秘书把他引入西间，点亮桌上的煤油灯，叮嘱他不要外出安心等着，然后就出门了。

在充满危险的夜间，等待是漫长的。过了晚上10点，姜黎川还没有出现，马少波心急如焚。11点，秘书来了，说孙秀峰正缠着姜黎川打麻将，怕他怀疑只能假意周旋，让他耐心等候。凌晨1点，姜黎川才姗姗来迟。

一番介绍寒暄过后，马少波把信交给了姜黎川。姜看完信，笑着提议相互称“同志”。马少波说，大家都是爱国者，同心同德抗日救国，便欣然同意。姜黎川说，他过去在青岛是一名新闻记者，是拿笔杆子的，没有任何军事知识，拿枪杆子完全是外行，领兵打仗就是为了抗日。由于蒋介石不信任他，派孙秀峰盯着他，他不但没有部队的指挥权，而且没有人身自由，恳请接受八路军的改编，也不再担任什么职务，最好是去办报纸。

观其言，查其行，马少波感觉姜黎川有接受改编的意愿，但更多的是基于自身利益，尚在犹豫。马少波毫不隐晦地告诉姜黎川，首先要改变目前大权旁落的状况，掌握军队的指挥权，接着又把整个胶东的局势和共产党愿意联合抗日向他一一陈述，姜黎川听后连连点头。

三

两人促膝交谈，不知不觉天亮了。此时出去容易暴露，姜黎川建议等到晚上原路返回。马少波只能按捺住心中的不安，等待夜幕降临。姜黎川走后，马少波和衣而卧，面朝房门，手握手枪，手枪上了膛，插在棉袍的衣兜里。一旦发生情况，隔着棉袍就可以开枪。

大约过了一刻钟，马少波的眼皮有些沉，迷瞪中听到窗外有脚步声。他立刻起身冲到门口，立定，眯起眼睛，看到一个人露出半张脸正在窥探。此人马弁装束，手里提着一只匣子枪，枪口朝下。马少波不动声色，暗暗地将棉袍口袋里的枪瞄准其头部，只要对方抬枪，他就先发制人。不过，对方只看了一眼，就匆忙走了。

马少波意识到了危险。10分钟后窗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绅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此人四十多岁，肤色白净，身体肥胖，穿一身长袍马褂。他摘下礼帽，微笑着鞠躬致礼，然后侧身坐在炕沿上。马少波端坐在炕上，棉袍里的手枪暗中对着来人。

“先生贵姓？”来人问。

“姓王。”

“台甫？”

“王润石。”马少波说出了化名，接着问他贵姓。对方递来名片，称姓贾。问马少波是来看姜司令的吧，又问他是怎么认识姜司令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做何贵干。

马少波一一回答，说抗战前跟姜一起在青岛办报，从青岛来要到平度去，路过这里顺道看看他，如今还在办报纸。来人听了后起身告辞，还让马少波多住几天，有空会再来拜访。

马少波感觉到行踪已被孙秀峰察觉，必须立刻离开。他冲出房门，找了条凳子放在东墙根下，探身一看，外面是条小胡同，胡同里没人，立刻翻身上墙，跳进胡同。走出胡同北口，马少波看到街上有穿军装的，有穿便服的，大都懒懒散散，应该是早起遛弯的。马少波混在当中，故意散散漫漫、轻轻松松地走向北门。北门有四个门岗，对从外面进来的人森严，对往外走的人不甚留意。

马少波走出北门后，仍装作散步的样子，不走大路，只在田间小道上慢条斯理地走，偶尔停下看看齐膝高的麦苗。待悠悠荡荡走到枪的射程以外，便疾步如飞，奔回任兆村。俞维忱他们正因为他当天晚上没回来焦虑不安，原地转圈圈，看到他回来了又惊又喜。晚饭后，马少波踏上归途，在那个老大爷家里隐蔽了一天，再次回到鹰爪埠村，然后四处打探到十四团的驻地，要用他们的电台给司令部发电报。马少波那时还兼任西海区和南海区办事处主任，办事处都设在十四团团部。

他们在大泽山一带没找到，却意外地遇到了驻扎在大杨家村的平度县政府机关和县大队，时任平度县长的罗竹风就在那里。马少波和罗竹风在枪林弹雨中，早就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一年多没见面，两人格外高兴，聊了一夜，凌晨三点才躺下睡觉，忽然被一阵枪声惊醒。

原来是两名“黄道会”的会员，将平度县政府机关和县大队驻扎的地址告了密，一千多名日伪军突然袭击，从三面包围了大杨家村。县政府机关和县大队的人拼死抵抗，马少波、罗竹风等人从南山西北角的一条小山沟突围。刚到山根，就被一名日军骑兵拦住了去路。为掩护战友，马少波迅速举起勃朗宁手枪射向马头，马倒下去，日军被压住。战斗越来越激烈，他们被打散，马少波顺着小山沟往南走，子弹从耳边嗖嗖飞过。他的礼帽被打掉了，右脚受了伤，鞋也掉了一只。他跛着脚，头发蓬乱，终于到达向阳坡的安全地带。

此时幸好遇到一位老乡，给了他一双布鞋，并一路搀扶把他送到鹰爪埠村。脚伤好得慢，马少波焦急万分，勉强可以下地挪步，他就急着走，被民兵用担架抬着送到十四团的驻地滕家村，谁知却赶上了他自己的葬礼。

原来大杨家战斗结束后清扫战场，没有找到马少波，只找到他带有弹孔的礼帽和一只沾血的鞋子，大家都以为他已经牺牲了。

四

马少波拟好电报，汇报了与姜黎川的谈判情况，说明了姜黎川的犹豫，建议派姜谔生协助。姜谔生是姜黎川的侄子，胶东《大众报》的编辑，共产党员。翌日接到回电，首长肯定了马少波的谈判成果，同意派姜谔生参与再次会晤姜黎川，并且下达了任务：1.要求姜部破坏胶济路，牵制敌人；2.劝说姜黎川清理内奸，确保指挥权。

马少波一行先到鹰爪埠村，仍由万寿做向导，奔赴任兆村。没想到姜部已经离开原驻地，往南去了。他们只得隐蔽出行，暗中打听。

由于姜部出没无常，他们往西南方向走出50多里，毫无发现。一天夜里，走到胶济路北侧一个叫后屯的村庄时，终于从一名老乡的口里得知，姜黎川的司令部就驻扎在5里外的张鲁村。老乡为人朴实，不像是说假话。马少波立即给姜黎川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已到后屯村请安排会晤，并请老乡给送去。临行前再三叮嘱，一定要当面交给姜司令，如若他不在一定原信带回。不到两个小时，这名老乡就回来了，进门就高兴地大喊：“信送到了！”马少波问是不是亲手交给姜司令的。老乡说，姜司令不在，给了参谋长，参谋长说交给他一样。

马少波大吃一惊，告诉老乡赶快到邻村躲几天，他们一行人则立刻南下，连夜奔赴胶州。他们离开没多久，孙秀峰就带人包围了后屯村，挨家挨户搜查，连草垛、粮囤都用刺刀捅了一遍。经过一路辗转，马少波终于在胶州冷家村找到姜黎川所部。

马少波申明了关于破坏胶济路、牵制敌人的要求。姜黎川表示一定配合，关于清除内奸也胸有成竹。后来，姜黎川将孙秀峰的部队调回胶州，趁他因病住院将其秘密处决，还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很快，姜黎川率领部队反正，东上莱阳，被改编为八路军山东纵队第十九旅。马少波也因此被军区通令嘉奖，其智勇双全的英雄事迹传为佳话。

作者简介

邵明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烟台市文学创作研究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