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琐记

2023年12月28日

小非

我们老家那个村子坐落于两山之间,东边为龙山,西边是雨山,当然也还有东山和西山的称谓。

蓬莱地势南高北低,最高峰当属艾山,海拔超过八百米,不过位于蓬莱栖霞交界处,各持一坡,以此炫耀容易惹得邻居不高兴。崮山与磁山,也是类似情况。完全境内的,巨山之外,就是龙山和雨山了。

两座山峰海拔都接近四百米,听起来似乎不高。不过相比芝罘大名鼎鼎的烟台山,龙山、雨山的高度几乎是其八九倍,就有些震撼了。

还有一种比较,譬如西南、西北的大山,海拔高度都有些吓人,然而比高却大打折扣。云南苍山的最高峰海拔4122米,比高却几乎要去掉一半,因为山脚平地上的大理古城,海拔就差不多2000米。胶东的山脉海拔高度与比高相差无几,如此说来,龙山、雨山也可以算作巍峨壮观了。

龙山有五条岭岗,如同巨龙的五爪伸向了不同方向,许多与龙相关的传说活灵活现,不过此类民间附会四处皆然。倒是甲午陆战期间蓬莱籍抗日名将宋老帅,据说就掩身于龙山之阳,只是不知墓葬的确切之处。

雨山亦有羽山之谓,源自“羽山殛鲧”的说法,相传禹之父鲧治水九年,劳而无功,舜帝派火神祝融在羽山明正典刑。史书虽有记载,然而语焉不详,华夏羽山者众,四处都在拉扯,不过后世更倾向于海州,也就是如今连云港一带,否则雨山之谓何以取代羽山?

两山耸峙,谷底的村子愈发显得狭小,百十户人家散落西坡,房屋层层叠叠,倒也耐看。村子名曰石门曲家,习惯上都叫曲家疃。石门易解,两山洞开之喻。奇怪的是,除了七八户曲姓、李姓、祝姓人家外,皆为张氏子孙,莫非曲姓乃土著耳?也有些说不通。

我在村子那两年,张家分别为“勇、兆、本、方、克、立”六辈人,往上和往下的我不知道,等到想搞清楚时,村里人甚至还不如我明白。至于族谱之类,据说特殊的那几年又烧掉了。乡村变迁,后人要想了解身世,越来越难了,不过感兴趣的人也不多。

追根溯源,都说先祖大概是明代从云南迁徙而来。看不到族谱,唯一的线索,说是脚上的第二趾长于大脚趾当为佐证,不知是何道理。不过胶东很多地方都是如此说法。

村子南边的谭家沟,里把路距离,谭家沟大道南头的塂顶人称分水岭,两山间的溪流聚拢到那里后,南北两别,南水汇入艾山脚下的黄水河,北水流经我们村子后,最终进入了平畅河。

说不清村边这条河的名字,只听说南河与北河的叫法,当为以村落为坐标的习惯称谓。彼时河水充盈,旱季依然流水淙淙。

南河西岸低洼处,汇聚了一潭清水,村里的女人夏夜都去那里洗澡。许多半大小子顺着河岸苞米趟子就钻了过去,说是要看西洋景。月光之下,远远望过去,朦朦胧胧只是白花花的一片,描述起来却是绘声绘色。

姑娘媳妇也知道有人偷窥,骂起来毫不客气。乡野淳朴,只要没上炕,摸一把掐一下都无所谓。几个大老婆,没准就会在打麦场上,把讨便宜的保管的裤子扒下来,说是“盖土地庙”,还会用他蘸水笔的墨水,在其私处涂抹一番,也不当回事儿。

河水在北河东岸也凹出个大湾,深丈余,面积两三百平方米,绿汪汪的清水挤在里面,满满当当,一晃像是要淌出来。

那年天旱,生产队用195柴油机抽水浇地,水不足半湾时,许多孩子跳进去嬉水,我在南方练就的游泳功底派上了用场。我总觉得水底下应该有点东西,扎下去东摸西摸,没想到抱上一条近两尺的大草鱼,兴奋极了。水差不多见底时,又露出了两只土鳖,村里人没有吃甲鱼的习惯,也被我拿回了家中。

那些年夏日常发洪水,1970年7月29日那天,汽车沿206国道把我们从烟台拉到蓬莱城边不久,就转入了蓬莱到栖霞寨里那条道。过了磕头崖后,卡车在回家大桥西面停了下来,原来往南的简易公路被洪水冲毁了,我们的那点家当被卸在了路旁。父亲与路人攀谈,恰巧他是村里人,捎信后大队组织了十几辆独轮车,借着夜色把东西推了回去。

河水漫滩,一片狼藉,坑坑洼洼难以分清道路,只觉得一溜上坡。虽然残月宛如娥眉,星星闪闪烁烁,然而习惯了城市灯火的我心情晦暗,感觉前途渺茫,就像眼前的道路一样。

我们村向北至回家大桥,一拉溜三个村,石门张家外,还有响水湾吕家和李家。1971年夏季连日暴雨,河水猛涨,吕家村南的拦河水库决堤,吕家与李家沿河的房屋被悉数冲毁,惨不忍睹。回家大桥北面,由于河面宽阔,就没有大的损失。

救灾物资很快送来,主要是盖房子的建材,钢筋水泥的檩条椽子让乡亲们感到新奇。那次大水后,响水湾水库再也没有修复。我们村东西两边也有水库,东山那座叫龙洼水库,西山那座为牛栏沟水库,从未出过险情,为灌溉提供了不少便利,看来选址十分重要。

平原地带,出工一般都说下地,俺村不管干什么,都说上山。彼时集体劳作,天刚蒙蒙亮,三个生产队长就站在不同的高处吆喝起来,声音在山谷里回响,嘹亮悠长,譬如“二队的,上山喽……”

然而,也有不大用上山的,这是乡间的另一道风景。某次听作家卢万成侃大山,他说农村的故事,几乎都在匠人身上。我一想,还真是这个理。走村串户,见识自然要多些,孤身之旅,往往又耐不住寂寞。三十年前,读周大新的小说《银饰》,银匠的故事难以忘怀。

我们村没有铁匠,也无木匠,只有公社驻地龙山店才有铁匠铺,方圆十里八村也没听说过木匠,有活要花钱去远方雇人,还得好酒好菜伺候。

那时木匠要拉大锯,圆木破成板材方能做成门窗,檩条椽子还得用锛,都是出大力的营生。破开的木头要晾上一年半载,避免变形。那年刘家沟公社有个木匠带着徒弟在我们村拉大锯时,小木匠看上了东家的闺女,眉来眼去挺开心。没想到那姑娘早已许了婆家,小木匠转过年再来干活时,知道心上人已经出嫁,蔫头耷脑了好几天。

村里倒是有些会砌墙垒砖的,不过各村的汉子几乎都会点这种手艺,故而大家都出不了村,也就能在家门口垒个地堰什么的,算不得真正的瓦匠,叫得硬的是那些掌尺的。

彼时农村修房盖屋,石头是主要材料,除了门窗两旁可能有几个砖垛子,墙都是用石头堆砌起来的。村里有位掌尺的,上山干完活后,一天三趟肩上扛块石头往家捎。石头攒多了堆不开,收工后他就砌上一截墙,一截一截就垒高了,连窗框门框也是自己弄,最后找几个人帮忙上梁履瓦安门窗,就算大功告成了。

房子盖好了,顶子总得遮挡一下。我们那一带有个裱匠,他用胡黍秆,也就是高粱秸子在屋顶扎上框架,糊上一层白纸打底,再糊上有图案的彩纸,屋子里顿时光鲜起来。

肯多出钱的,还要剪裁两条粗细不一的黑色蜡光纸转圈一贴,层次感就出来了。四个角再分别贴上一只蝙蝠,“蝠”乃“福”之谐音,更重要的是,蝙蝠处暗含了几个洞,屋里漏风时,风可以回转,天棚就不会“咕嘎咕嘎”地响。

新房子要糊顶,旧房子住久了也要再糊一遍。几十个村子就这么个裱匠,自然忙得不可开交。只要每天给队上交一块钱,就能换回整劳力工分,自然可以分粮分草。他家日子滋润,他也很会做人,都说他家炕头上常有队长、会计什么的,小酒一喝,皆大欢喜。

在我的印象中,裱匠留了个偏分头,很白净,他的手艺活都在屋里,不见日头,是那种捂出来的阴白。他四处转悠着糊顶棚,十天半月也回不了趟家。

老爷们要上山干活,给他打下手的都是老娘们。他很会讨女人喜欢,除了糊顶子外,常常顺手帮人家糊个纸缸。其实我们那里的女人几乎人人会糊纸缸、纸笸箩之类的,但是有人相帮,而且他糊得确实周正些,女人都很高兴。后来听说他被人揍得鼻青眼肿,不用猜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其实乡间这类故事挺多。

我们那里从城市回乡的叫“外头来的”,村里有好几户。有户从上海回来的,在河东龙山那侧盖了栋房子,不像大家都住在河西雨山这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家主人是部队某被服厂的头头,行政十七级。1968年知青上山下乡时,他的四个孩子两个在列,他想把他们弄到崇明岛,好歹离上海近些,然而没有那个本事,只能去北大荒了。恰好他到了退休年龄,老婆又是家庭妇女,反正孩子要去农村,一气之下,索性带着全家回到了村里。

他家的老大叫英子,是个姑娘,说不出多么好看,但是面孔白皙,又是从都市回来的,自然有几分洋气,我那时候虽然小,但也喜欢多看她几眼。年纪相仿的自然想入非非,然而姑娘心气高,几个媒婆都吃了闭门羹。

落实知青政策后,英子去了南王公社信用社,后来转到农业银行,依然在乡镇上,一辈子再也没回过上海。她的大弟弟后来顶替安排在了老爹原来的单位,然而学业荒废,身无长技,酗酒而亡。他们的弟弟、妹妹没有知青身份,一直待在乡下,很多年后见到时,与老农别无二致,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关于闰土的描写。

有户从大连回来的人家也很曲折。我的辈分高,那家主人年纪老大我也叫三哥。三年困难时期动员家属还乡,三哥禁不住劝,就把全家带回来了。其实村里还有户在大连的,情况差不多,人家不听那一套,也就不用走了。每当三嫂说起这事儿,总是不停地抹眼泪。

三哥的长子留在了东北,后来在瓦房店公安部门当了个小官。1971年秋天返乡探亲,说是可以带个人出去工作,老二、老三都想走。三哥两难,只得抓阄,结果老二走了,老三大哭了一场。我回村时常看见老三,说起往事,他说那都是命。命数我说不准,但是环境的确会改变人。

彼时村里大队书记也是外头来的,本为某部炮连连长,驻地高密。“支左”期间全军统一按一正三副配备班子,这项工作结束后,多出来的人无处消化,一些营连级基层干部就复员回了原籍。那时我虽然小,但毕竟在军营里长大,一看他的做派,就觉得像个军人。落实政策后,安排他去了供销社,退休后又回到了村里,日子过得惬意舒坦。

不过,村里还有另外两位上世纪50年代回来的连级干部,二人皆是革命伤残军人,一个被子弹打瞎了一只眼,一个被炮弹炸断了一条腿,都是四野的兵。眼瞎的那位,冬天总戴着一顶东北部队带帽檐的那种皮帽子,两只帽耳朵上的毛脏兮兮的,看不出本色。别人挖苦,他说那是熊瞎子毛,本来就是黑的。

村里的返乡知青张平是从青岛回来的,个子很高,有空就在村里小学旁边的篮球场上晃荡,那里紧邻泥场,土崖有好几人高,村里人脱坯、拌粪都在此取土。那日傍晚收工后,张平刚摸起篮球,泥场轰的一声塌了一片,两个挖泥的乡亲被埋在了下面。张平第一个冲了过去,扒拉出来后,全都咽了气。那几日,篮球场再也看不见张平的身影了。

那时候知青点的本地知青安排工作容易些,回乡的则要往后排,张平后来去了县里的水泥厂,就在我们公社的宋庄,还是没有离开老家这片土地。

我在张平家炕上,看到过一本褐色封皮的《收获》,1957年第四期,其中艾明之的小说《浮沉》吸引了我,改编后的电影叫《护士日记》,男主角乃扮演过《南征北战》高营长的冯喆,女主角为王丹凤,里面的插曲至今记忆犹新:“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