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识故乡人

——《最忆是故乡》序

2023年12月28日

石英

我与孙为刚同志相识三十余载,既是同行文友,又是邻县老乡。虽然我比他年长十八岁,但却从他的作品中学到了不少与胶东和烟台地区有关的知识与掌故,也就是说,至少他是早于我获得这些东西的。随便举例说,我从他的文稿中读到他去镇江,亲眼见到东吴大将“吾乃东莱黄县人也”的太史慈墓,还有邻近的鲁肃墓。虽然都是荒冢,但却是货真价实的遗址,我则是在稍后几年去镇江开会才谒见的(今均已重修)。还有,我从他的文章中最早读到明末登州参将孔有德和耿仲明叛明降清后,率军攻取登州,但对莱州却久攻不克,故而有“纸糊的登州,铁打的莱州”之说。虽然此前我知道梗概,但却未通晓如此细枝末节。另外对栖霞郝懿行、福山王照圆夫妇之详情,他也比我知道得更早更多……由此可见,知识的多寡高下、所知早晚与详略,并不完全取决于年龄,他早于我多于我,同样具有“师”之含义,我认为。

还有,由于为刚的引领,我还早早地去了一些地方,获得了原来未知与未尽的见识。如:他最早带我去长山岛,观览了岛上发掘的众多出土文物;最先带我参见了生于明末、至今仍在结果的国内最年长的莱阳梨树以及清初号称“南施北宋”的著名诗人宋琬之故居;第一次带我和妻子登上了招(远)黄(县)之间的罗山等,这是我铭感不忘的。

此次他出版新书《最忆是故乡》,电话中希望我能为之写序,一是出于老友之谊,二是我也很想借此叙旧,便有点破例地答应了。一般来说,写此类文章,总要说些“好话”,但我更倾向于说“实话”。如果真觉得人家哪点好,说好话也是实话,不是空说,让真货色证明其真正的价值。言及此,我不由得想起,许多年前读作家周立波所译的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被开垦的处女地》,小说中有个人物达维多夫是苏维埃政府派下来的工作人员,他有一句口头禅“事实如此”,动不动就冒出这句话。多少年过去,许多东西都忘记了,但这几个字还时不时地从我脑海里蹦出来。我想,不论是自己还是别人,只要真的是“事实如此”,就不妨直言,也许对大家或多或少有点益处。

为刚的这本大书谓之《最忆是故乡》,上下两册,上册招远是他的出生地、成长地,约三十一年,下册烟台是他的工作之所,约四十年。其实这只是个基本的概念:譬如他在烟台工作时,据我所知,也经常回老家招远,主要是去探望老母和亲人。总的说来,他的足迹主要还是在金城与港城之间穿梭。几十年间,阅遍人世沧桑,亲历了许多人和事,感受多多,记忆多多。为刚人勤笔勤,对一些有意义、有意思的片段,往往诉之于文字,成为他生命的记录,人生道路上的标识,社会生活闪光的投影,乃至历史留言簿上拭擦不去的页面。所有这一切,有的是他能预料到的,有的则未预料到其估量不透的价值,但不论有多少事、多少人,较大量的篇幅汇集到一起,总要有一条主线甚至是几条贯穿交错,提挈组合成一个有机而非散乱的整体。

首先,我读出来的一条主线就是贯穿其中的人间正气。当然,它主要不是靠宣言,而是通过丰富动人的事和人展现与渗透出来的。

所谓人间正气,凡是秉天地间的真纯,滤心灵中之精华,古往今来皆与邪恶污秽相对,表现出仁人志士之义举,但这一切并非为杰出人物所专属,任何一名普通人只要胸怀正气,同样能够发光。在这方面,为刚笔下的例子不胜枚举,说服力极为充分。如上册中写了一个极小概率却极有代表性的孙天福的传奇经历。他少时因家贫而北上闯“崴子”(海参崴)当童工,后又与伙伴们远徙彼得堡务工。当时新生的苏维埃共和国内外交困,但他却感受到了公正、平等。在这当中,他不止一次听到列宁在群众大会上的讲话,领略了这位人民领袖的风采。二十岁左右他返回中国回到故乡,看到的仍是满目疮痍,他的村庄因离县城很近,受到日伪等的残害也最惨重,他自家的生活可谓苦不堪言。幸而日寇投降,家乡解放,他也过上了“人”的日子,当年他积极向党组织靠拢,终于被发展为本村的第一位共产党员,并相继担任了村党支部书记等职务,直到1965年因病辞世初心未变。去世前他还默唱《国际歌》的俄语旋律,足见革命的“基因”和焕发出的人间正气是与生命同在的。还有,他的弟弟孙天胜,作为本村支前大军的骨干成员,转战沂蒙战场,出生入死。同样充满传奇色彩的是:他竟能将牺牲的本村伙伴的遗体背回了村。这需要何等惊人的毅力和勇气,又是何种神奇的信念支撑着他使得目标得以实现。在本卷中,至为动人的篇章不能不转到作者自己的父母——故乡革命战争的缩影与人间正气之化身。其实,有关为刚先辈的革命事迹,我以前就听说过,只不过这次通过几篇文章更见具体:《父亲与驳壳枪》《为母则刚》《党员·党费·党旗》等,都洋溢着耿耿丹心,浩然正气。作者写出这些是对的,不能因为是自己的至亲就有所保留。谦虚是好的,“太谦虚”则不必要,因为这有违于我上面强调的“事实如此”的基本原则。

这种充满着人间正气的篇章,在下册的篇章中也能信手拈来,如铺水盖浪的捕鱼人、孤独寂寞的灯塔看守人、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潜水员等,无不感人至深。

书中另一条基线也是非常强劲的,这就是几乎无处不在的乡情、亲情、友情、人与自然之情等。感恩情结应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之一。我从为刚之文中能够丝丝缕缕地读到。即使写的是别人,也是经过他的心浸润过的,因此,读起来会觉得分外细腻、分外入微。如他写到女作家冰心对童年时在烟台金沟寨的感情,在同类文章中更觉得深切。我早年曾听冰心说烟台对海边叫“海沿”(“沿”为儿化,去声),说明数十年后她仍然记得很真切(贵在真切)。为刚在写当代著名作家峻青时,说他自己“患了严重的‘思乡病’”,这也是颇为精辟的点睛之笔。又如他回忆民俗专家、作家山曼生前为《烟台日报》民俗专栏供稿时敬业、认真的种种事情,透射出多方的情愫。为刚在写景时也自有不同之处:视景如友,不啻亲人,所以我说他的感恩还包括对大自然的施恩之情。

无论是上册还是下册,有关民俗的内容占了相当大的篇幅。这同样不应视为小摆设,而是一种文化延伸和人生中丰富的况味。为刚在写这类文章时,一向不是为猎奇,而是倾情于各自的“味道”,我觉得这是抓住了本质。他即使是写带有戏耍意味的民俗,我也注意到,不是表面上的欢天喜地,而是有很多寓意和弦外之音。它们既是人生的组成部分,又有喜怒哀乐、人生百味、世事沧桑,甚至变故多舛。我读为刚忆旧之作,常能隐隐感知一种悲悯情怀,与我产生共鸣。这种情愫,可能有点沉重,却不能因其沉重而回避,因为它真实而深刻。我曾写过这样的文字:“世上除极少的绝对幸运儿之外,一生中不可能没有一点忧伤与无奈,乃至百折而少顺遂。”对此结论,我至今亦无变更。

借此机会,我还想谈谈我所感知的为刚为文之道和行文特色。有一点是肯定的:多年来他在做报纸编辑与记者工作之余,非常爱好文学写作,写了,自然也尽可能得以发表,合适时如能结集成书当然也是一种惬意的“小结”。如此,心情上肯定也会比较充实。多年来,我觉得他已获得了稳健扎实又相当可观的业绩,但他的追求是与他的价值观和性格相匹配的,从未见他热衷于去做那些“超额”名利的“功课”,好像他也自觉意识到那些东西本来就与自己无缘。

为刚的行文特点,给我的印象也是深刻的,跟他的为文之道十分相近。他从不追求那种大轰大嗡就怕别人不知道的“风格”,而是扎扎实实随性运笔。苍天不负真心人,多年来的历练,为刚不屑于做“平妥”或“板正”的文字匠,而是在扎实中有所突破,在纯朴中见练达,在正道中有洒脱,在文质中寓智慧。他从不故作幽默,但读来却觉得有趣;他从不生硬填塞“学识”,却懂得让别人有所启悟、有所获得这个道理,在他的文章中最不乏使人觉得有新鲜感的“实货”。总之,他的文笔有“记者笔法”之所长。

从我为他的新书作序,到现在写这篇文字,从尚属盛年(至少当时还未进入老境)到今天年届九旬,读他每本书稿的文字都能有某些新的感觉,足见他从未停下脚步,而是保持着有所发现、有所前进的态势。看来,年龄的增长也不是都能对人的大脑发出“立定”的口令。

以上序文所言,有点拉杂,不当之处,祈请为刚同志和诸方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