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的三个“八年”

2023年12月25日

孙盛凛

我的岳父叫贺长治,牟平区龙泉镇八甲村人,今年4月去世,享年85岁。岳父的一生,经历了烟台二中读书6年(初、高中部),入伍6年,从事教育事业27年。在烟台二中读书时,他是受同学们尊重的班长;在部队曾被评为全团“学雷锋标兵”,在国防施工中荣立三等功,历任副排长、代理排长职务;从教期间被评为县市两级优秀教师、中学高级教师……

岳父的一生留下了很多闪光的足迹,这一点,直到我协助晚年的岳父整理自己的文稿集《晚秋拾叶》时,才略知一二。也正是通过整理文稿,我发现了岳父一生中的三个重要的“八年”。三个“八年”是岳父人生的重要时期,反映了他老人家青少年时期的茫然郁闷、中青年时代的自强不息、晚年的乐观豁达。令我受教匪浅,获益终身。

第一个八年:1955年至1962年。当时农村的孩子普遍入学较晚,岳父直到12岁才入学。1955年在家乡八甲村完小毕业前夕,由于表现突出,学校让他填写了《入团志愿书》。完小期间入团,这在当时的农村属于凤毛麟角的事情。但由于本村团支部书记认为他家在粮食统购统销过程中表现不够积极,所以没有批准。1958年岳父在烟台二中(初中部)读书时,班团支部书记让他填写了《入团志愿书》,眼看就要批下来了,然而此时有人举报班团支部书记夜不归宿、偷拿食堂窝头等问题。作为班长的岳父根据班主任老师的指示,将举报信内容抄录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此事影响很大,学校查实后给予了班团支部书记警告处分。岳父入团一事也不了了之。直至他毕业应征入伍后才加入了共青团组织,这是一个八年。

第二个八年:1962年至1969年。应该说,从高中校园踏进了部队这座大熔炉,岳父的思想境界有了质的飞跃。入伍仅仅26天,他就凭着自己的优异表现得到了组织的认可,又一次填写了《入团志愿书》,不到半年就成为一名正式的共青团员。

此后,岳父积极向党组织靠拢。据岳父自述:“历经重重磨难,1966年终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我曾问岳父,何来重重磨难之说?岳父告知,主要是家庭成分所致。入党时他入伍已经四年多,担任副排长和代理排长有两年多。在考察期间,几次外调,政审材料中家庭成分都注明的是“上中农”。在那个时代,这样的家庭成分入党是很困难的。故在讨论岳父入党时,他的家庭成分问题饱受诟病。

岳父家的成分,到底是中农还是上中农?在他的学籍档案中,1962年高中毕业政审材料是中农,是当时村主要负责人填写的,而1964年至1966年部队的几次政审,同样是这位负责人,不知处于何种心理,却把岳父家的成分改成了“上中农”。团、营、连首长对岳父的入党问题都很关心,团副政委和他谈话,询问到底是什么成分?岳父说是中农,档案中也有材料证明是中农。最终团副政委说,你要相信组织,就承认是上中农吧!于是,在填写入党志愿书时,岳父填写了上中农成分。到了1967年预备党员转正时,由于种种原因,他终于没能转正,提干自然也谈不上了。就这样,岳父带着无尽的遗憾于1968年退役。直到1969年,岳父才转正成为正式党员,这又是一个八年。

在我和妻子谈恋爱时,有一次岳父看似无意间问我:“老家是什么成分?”我信口答道:“上中农。”岳父顿了一下,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上中农的家境都不错啊……”估计当时岳父的心里还是有些波澜的。往事如磐,老人家是不希望他的经历在我身上重演吧!

岳父很有见识、与人为善、成熟稳重(自带老相,属于早早被称“大爷”的类型),加上当时还有凤毛麟角的高中学历,进步是自然而然的事了。当我把这些看法说给岳父听的时候,他笑了笑,指着高中毕业应征入伍的照片左下角一位陈姓的同学说,人家后来都做了大领导了……

第三个八年:2016年至2023年。

客观讲,77岁前的岳父身体健康,鲜有疾病,连头疼脑热都少有。岳父无其它不良嗜好,唯有嗜烟。我们开玩笑地说,是不是尼古丁让他百毒不侵了呢。直至2016年正月,岳父做了人生的第一场手术:切除腮腺瘤。没想到,这次手术拉开了他与病魔抗争的序幕。以后的八年间,各种手术和治疗接踵而至。膀胱结石手术、直肠癌改道手术、肠系膜淋巴结手术、癌细胞转移肺部靶向治疗、前列腺手术、军团菌感染……病魔在岳父的生命之门前反复徘徊,大多数疾病都足以要了他的命,然而,他挺住了。

其实在腮腺瘤手术后,我就感觉到了岳父的思想有了些许变化。他开始整理自己过往的文稿。所幸自少年时期起,岳父就养成了记录的习惯。片纸之间、方寸之地记载着他的人生过往,不时阅览,甘之如饴。他的个人文集《晚秋拾叶》的首篇便是初中毕业感言。而这一习惯几乎贯穿了他的整个人生,即使到了晚年不能写作了,他还是屡屡以毛笔字书写楹联的方式抒怀。

“走进古稀之年,也走进人生的晚秋之季。拾起晚秋的片片落叶,拾起人生的过往岁月:繁华之时不自傲,落幕之时不自卑。这样的人生,算不上完美,却也不失为一份最真的文字,无悔无憾。”从这段摘自《晚秋拾叶》中的文字可以看出,岳父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了一定的预知,并准备坦然地承受即将到来的一切。见惯了人生风雨的他宠辱不惊,是个豁达的老人。

岳父的文集内容很丰富:有对党、对祖国的热爱,有对战友、对同学友谊的珍惜珍重,有对故乡热土、对至亲爱人深深的眷恋,有对教学工作的孜孜以求、不厌其烦……当然也有对社会丑恶现象的愤懑和鞭挞。

岳父退伍前的最后一站是昆嵛山泰礴顶南麓的六度寺兵营。2021年春天,我带着他和岳母一起故地重游。岳父认真地看着有些凋零的营房,深情地抚摸着每一块石墙、每一扇窗棂。他一一指出营部、连部、伙房、宿舍等位置,甚至还能指出当年站岗放哨的位置。途中遇见了一名管理人员,当得知岳父的身份时,来人恭恭敬敬的一句“老兵您好”,令岳父大为感怀,回了一个还算标准的军礼!春风中老兵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但却依然精神矍铄,全然不见一个病入膏肓老人的脆弱和颓废,一旁的岳母眼里泛着些许泪花。

2021年7月,岳父迎来了一生最为高光的时刻:作为一名有着58年党龄的老党员,荣获了“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

岳父弥留之际,我多次问他今生有无遗憾,他总是缓缓地摇摇头,用含糊不清的话语回应:没有啦,都挺好,都满意……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这是岳父生前最爱写的一副楹联,据说是刘伯温的感言,岳父同样感同身受。如有来世,愿岳父不为性格耿直所扰,不被家庭成分所困,遂心遂愿地为党、为国家做出更大、更多贡献。老兵,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