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凤英

那是1965年的冬天，故乡的风雪特别大，北风呼呼地咆哮着，吹得电线杆子发出阵阵怪叫。我家七口人饿着肚子，穿着单薄的衣服，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饱饭了。

就在这时，妈妈又给我们生下了一个妹妹。父亲看着漂亮的小女儿，既高兴又难过。他说：“这孩子要是生在有钱人家，一定打扮得很漂亮，可是在咱们家，她只能穿姐姐哥哥剩下的旧衣服了。”妈妈说：“给她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吧，也算对孩子的祝福。”我抢过话头说：“就叫她秀菊吧，希望她像秋天漫山遍野的菊花一样，活力十足地生活一辈子。”这时候我心里想的是那首语文课本里的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我感觉那首诗写得气势磅礴、令人鼓舞，我想让妹妹的人生也那么有气势。虽然我已经有两个妹妹了，但是依然喜欢这个新出生的妹妹。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就像阿尔巴尼亚小女孩一样，妈妈给她买了一顶带白色兔毛的新帽子作为礼物，衬得她粉嘟嘟的小脸蛋是那样娇艳。

自从有了小妹妹后，父亲比以前更勤劳了，他每天除了在工务段做8小时的重体力劳动外，还要到野外去打石头挣钱补贴家用。有时候，父亲发牢骚说：“我就是一头牛，家就是一架车，我拉车，你们坐车。”每次听到这句话，我心里都不是滋味，为父亲像牛一样拉车难过，为自己不能帮助父亲拉车难过。当时我就想：老天爷啊，让我快快长大吧，长大了我就可以帮助父亲拉生活的重车了。

不久，这个机会就来了。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中午，门外的积雪有一尺多厚。父亲让母亲缝一个麻袋，缝好以后，父亲拿着一个破旧洗脸盆对我和妹妹秀兰说：“闺女们，明天咱们去捡煤核，人家大妞家从来不买煤炭，都是大妞她们捡煤核烧饭。”我一听就明白了，这是父亲又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学习的榜样。一年前，他给我找的学习榜样是青梅，他对我说：“青梅这闺女真孝顺，每天早上第一个起床，把炉火生得旺旺的，做好了饭，才叫妈妈爸爸起床呢。”我不服输，不就是早晨起来生火做饭吗？我也能办到。从此，我每天早上第一个起床，劈柴、生火、做饭，然后叫醒熟睡中的弟弟妹妹和父亲母亲。一天、两天容易做到，但是长期坚持，特别是寒冬腊月，早晨起来马桶里都结冰了，四处冰冷，要离开热乎乎的被窝，去劈柴、生火、做饭，对于一个11岁的小女孩来说，的确是一种生活的磨练。然而，我坚持下来了，而且坚持了一年，从来没有间断过。虽然父亲经常表扬我，但我心里很纠结，我是咬着牙坚持的，生怕哪一天自己就坚持不下去了。

没想到1965年那个寒冷的冬天，父亲又给我增加了捡煤核的事情。其实，这之前我曾经想过去捡煤核，可是想想寒冷的冬天里刺骨的西北风和漫天的大雪，我就退缩了。如今，我赖不过去了。父亲准备好了行头——用铁丝做的耙子、破旧的陶瓷盆，还有旧麻袋。我和妹妹秀兰冻得哆哆嗦嗦地跟着父亲，艰难地迎着风雪去发电厂捡煤核。

寒风把衣服都吹透了，冻得牙齿咯咯响。父亲用自行车带着我和妹妹，穿过城市西北边的一条隧道，来到发电厂的外面。一路上，我坐在父亲的身后，没有棉鞋穿，只穿了一双白色的球鞋，冻得我的脚都麻木了。那双球鞋是母亲穿过的，因为母亲没有时间做棉鞋，我就穿着这双鞋跟着父亲捡煤核去了。

到了发电厂门外，我下了车，脚都不会走路了，妹妹秀兰被冻哭了。父亲说：“别哭，用手摸摸灰，就暖和了。”我们一摸灰，果然暖和，那煤灰是热的。有的地方还噼噼啪啪地在燃烧呢！父亲从麻袋里拿出几个土豆，对我们说：“那边的灰很烫，能把土豆烤熟了。”于是，父亲把土豆埋在热灰里。我们开始坐在热灰上捡煤核，慢慢地就不冷了。父亲一边捡一边对我们说：“咱家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候，你们都还小，等你们长大了，咱家的生活一定会好起来。你们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帮助父亲拉生活这辆重车，父亲一辈子都会记住你们的，你们两个最大，也最听话。”我和妹妹秀兰都知道，父亲是在哄我们呢，但是心里却很高兴。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我们很少有机会享受到父亲的温存，父亲和颜悦色地哄我们开心，就是再冷再累，我们也是高兴的。

那天我们收获很大，捡了满满一麻袋煤核。要回家了，父亲把埋在灰里的土豆扒拉出来，一股香味飘来，我和妹妹立刻垂涎欲滴。父亲给我和妹妹每人两个土豆，他只吃一个。我俩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才想起来父亲可能没有吃饱。

回家的路上，我和妹妹都不能坐车了，父亲也不能骑车了，车上驮着捡的煤核，还有父亲割的一捆干草，等着回家生火用的。我们帮助父亲推车，上坡的时候十分费力，我们一点也没有感觉出冷，反而出汗了。父亲说：“我们今天出来的时候，没费力气走路，冷得不行，回家的时候用力推车，就不冷了，这是什么道理呀？”经过父亲的提醒，我忽然想起小学课文里的一个故事《红鼻子弟弟和蓝鼻子哥哥》，于是我就讲给父亲和妹妹听。父亲听了，很高兴，对我说：“对呀，这个故事太好了，富有哲理，应该讲给弟弟妹妹们听。红鼻子弟弟为什么冻不死穿破棉袄的农夫？蓝鼻子哥哥为什么能够冻死穿裘皮大衣的地主婆？”后来，我回到家，把故事讲给在家的弟弟妹妹们听了。那时他们太小了，还不能理解那个故事的意义，只有我和妹妹秀兰受到了深刻的教育。

从那以后，捡煤核就成了我和妹妹秀兰的任务，我们家八口人做饭和取暖用的煤核，都是我和妹妹秀兰一粒一粒捡回来的。后来母亲说：“咱家的灶火只认得你们捡来的煤核，其它东西都不好烧。”一直到我上大学以后，暑假回家还去发电厂捡过煤核呢。母亲说：“上大学没什么了不起的，要照样去捡煤核，因为你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不能忘本。”那时候，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多年以后，我自己有了工作和家庭，不远千里来到烟台这座海滨城市生活，但是一直没有忘记自己是穷人家的孩子。那年母亲写信说：“闺女，寒假回来住几天吧。”我说：“老妈，一想起故乡的冬天，我就会想起冬天捡煤核，想起脚丫子与白球鞋冻在一起分不开的疼痛。”母亲又来信说：“如今故乡的气候变暖和了，没有那么冷了，冬天在院子里堆雪人，可有意思啦！”

经不住母亲的反复动员，那年正月我回去了。果然故乡的冬天不冷了，我穿着羽绒服，戴着狗皮帽子，在院子里堆雪人，身上出汗了。父亲说：“哪里是冬天不冷了，是咱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你们小时候，哪里戴得起狗皮帽子？哪里有羽绒服？棉袄都是没有絮棉花的。唉，我可怜的女儿们，跟着无能的爹吃苦了。”我说：“父亲，如今大家都富裕啦，吃饱穿暖不成问题了，今后生活还会更好的。”

说这话的时候，门外的雪还在下，天气预报说，最低气温零下37摄氏度。可是我坐在家里，墙上挂的温度计显示零上23摄氏度，温暖如春啊！我猛然留意到，家里已经安上暖气了。瑞雪兆丰年，未来老百姓的生活一定会一天更比一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