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歌

2023年12月15日

小非

二马路美文书店的冷宝良前几日走了,震惊之余,也有些难过。老冷也就六十岁出头,走得还是早了些,应了那句老话,人生苦短。

美文书店门面不大,门脸朝北,冬日凛冽的寒风透过玻璃门的缝隙顽强地往里钻,屋子里也有些冻人。不过,室内的气氛却充满暖意,小城的书友或刻意、或路过,经常会到这里转一转,谈天说地,其乐融融。

书店总共三人,老板小刘之外,老李看摊兼做会计,老冷取货送货也倒换着看摊,他是下岗后过来的。

这些年电子读物、网购挤压实体书店,小店举步维艰,其实两人足矣!然而小刘厚道,大家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让谁走他都张不开口。有人开玩笑,慈不掌兵,义不理财。他说我这个小店,也就是够吃够喝,维持生计而已,图的是乐趣。

老冷原先说,等有了外孙就不来了,满心期待含饴弄孙。然而,外孙出生后,老冷还是舍不得离开。他对小刘说,习惯了,见不到书友,就觉得少了些什么。给多少钱都行,我不走了。小刘笑道,那你就继续待着吧!没人撵你。这一晃就是十六年。

我和老冷算不上朋友,也就熟悉些罢了。但是,每次去书店,他都会给你端上一杯热茶。人少,他就陪你聊一会儿;人多,他就把椅子让出来。突然听说他走了,还真是觉得失去了一位朋友。

老冷乃芝罘街面的坐地户,老辈儿早年在西南河一带曾经显赫过。他参加工作在绒绣厂,后来还熬上了个小头头。他最为得意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厂里送往北京的那幅巨型绒绣《祖国大地》。我逗他,那也不是你绣的。他立刻急眼了,用手比画着说,七米高下,幅宽二十四米,哪一个人也无法独立完成。俺厂长说了,就是端茶倒水,也算参与了,那是集体劳动的结晶。我一听他最后这句用了文辞,顿时哈哈大笑。

老冷说自己文化不高,也就初中毕业,没读过什么书。其实不然,在书店的环境里,举目所及皆书也,你就是不读也不行。整天与书虫子打交道,耳濡目染,熏也熏出了一身书卷气。

文化的浸染与学历教育固然有关,然而阅读的潜移默化似乎更为重要。与老冷交谈你会发现,他的逻辑思维很清晰,认识问题有一定深度,抑或是与生俱来的潜质。

老冷去世的消息是小刘告诉我的,好端端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我彻夜难眠,有些难以接受。如今都说八十岁及格,八十五岁良好,九十岁以上才能算优秀,他的年龄距这个指标太远,只能感叹人生无常。

第二天早上醒来,微信中竟然跳出一条老冷发来的信息,猛然一惊,果有起死回生之事?定睛细看,原来是他的女儿用父亲的手机发来的讣告。我的手机里有好几个故去的朋友的微信,一直没舍得删去,有时候翻到他们,昔日的时光就会浮现眼前。

老冷走得安详,从发病到离世,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抢救后初时还能认人,小刘去看他时,意识是清醒的,然而半夜时分就下了病危通知。医生说唯一的办法是开颅,但是希望渺茫。家人商量后,觉得还是不要太受罪了。这也符合老冷的心愿,他曾谈起过,如果病入膏肓,千万别进ICU,人财两空,拖累家人。

不过,我还是有遗憾。那么长时间,竟然没能和老冷喝顿酒,我知道他是喜欢喝两口的。酒这种东西,多喝肯定无益,有时候少来点却能够调节情绪。那日我在家中,倒了一小盅白酒,走到阳台上,洒在了一片椰树之中,但愿老冷能够闻到这遥远的酒香。

他去世前半个月,我找老板小刘,让他帮我买张大点的地图寄到海南,我这几年都在海南猫冬,住的地方书店离得太远。小刘店里没有,打发老冷跑了趟新华书店,给我寄了过来。这张地图如今就挂在我的书房里,侧脸往墙上一看,就想起了他。

老冷的离世,让我心情一度黯淡,联想到了几位故人。有位叫荆江的工友离世也让我颇多感慨。他是福山人,1957年出生,2014年走时还不到六十岁,家中有些慌乱,我去殡仪馆为他主持了丧仪。

我们就是普通的工作关系,我大小算是他的领导,对其印象不错。他属于能工巧匠那类人,天生手头机灵,外号“小炉匠”,没有他摆弄不了的营生,干活也勤快,整日乐呵呵的,人缘不错。

不过,我却发现一个问题,他干活不太注重细节。这话别人不好意思说出来,我这个人有点直,也不管人家高兴不高兴,就说了出来。老荆脸红了,他说知道自己的毛病,一着急就顾不上许多了。

我给他讲了个自己的故事。当年插队的时候,村里让我们知青在墙上写“学大寨”的标语。我的美术字还拿得出手,另一位与我不相上下,只是我打格图省事儿,结果就出现差距了。许多年后回到村里,墙上的标语依稀可见,内容是另一码事儿,字迹令我汗颜,其实我是可以写得更好些的。

我对老荆说,只要不是火上房子的事儿,还是慢工出细活。他觉得言之有理,从此我们成为好友,他有什么话也愿意与我聊聊。老荆本为农业户口,最初在乡镇企业搞维修,早些年不算工龄,后来到了荣昌制药,才算有了着落,但一直为工龄短而苦恼。我宽慰道,彼时许多人都是如此,也不止你自己,只能想开点。

后来他的身体出了问题,他心里有数,说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领到退休金呢!有些悲戚。我只能宽慰,其实彼此都清楚那些话不着边际。

老冷走得痛快,自己完全没有预知。老荆拖得时日挺长,内心颇受煎熬。有段时间他告诉我,自己好多了,大概没事儿了。我知道他对生命的渴望,然而肝脏的问题都小不了。看着他的脸色,我心里很难过。

不久,他就撒手西去。丧仪那日,他的女儿哭得肝肠寸断,喘不过气来,两个人架着还是几乎瘫在地上。我这才读懂了老荆当初说起女儿时两眼放光的神态。

还有位远方朋友的离去也让我刻骨铭心,他叫李敬祥,蓬莱山上李家村人。我们相识于1994年初冬,那年我去昆明开会,住在滇池边上的海埂,会议期间碰到的,加上都是山东人,还是小同乡,在遥远的彩云之南巧遇,分外亲切。

老李人高马大,身高超过一米八,时为成都军区后勤部某部滇西仓库政委。他原在山东省军区独立一师当兵,五年多了还是班长,一直没提起来,眼瞅着要离开部队了。他是农村兵,首长照顾他,把他调到炊事班,说是有个手艺,将来回去说不定能够找到工作。

对越自卫反击战前夕,总部命令从非参战部队挑选战斗骨干充实前线。这是个考验人的时候,有些人平日说得好听,关键节点往往怂了。老李已经确定退伍,可以不去,他却坚决要求上战场。他就这样去了滇南,火线立功,当上了排长。

老李天生就是当兵的胚子,弟兄五个,只有老五留在乡下伺候老娘,剩下的都在军队上,而且全是师级干部,一水儿大校军衔,也是美谈。有一年春节他回蓬莱探亲,我去他村里喝酒,老五发牢骚说,俺四个哥都去外面当官了,就撇下俺拉锄钩子。我说,让他们每人出钱帮帮你。老五看着李敬祥笑道,都没少给,他给得最多。

老李提干晚,一步一个台阶走到团级干部时岁数已经不小,按照规定,如果再不进步,到了年龄的杠杠就要离开部队。他太热爱军营了,心有不甘。结果老天有眼,就在应该转业的头一年,他被评为成都军区联勤部优秀团级主官,如此荣誉加持,提拔为川藏兵站部副政委,跨入了师级干部行列。

他是拼命三郎,兵站部规定,首长每年要带车进藏一次。川藏公路艰险,运输车辆来回一趟几乎两个月,他却年年坚持进藏两次。高原反应让他经常流鼻血,他也不在乎,后来身体就垮了。部队照顾他,让他去了解放军昆明总医院当副政委。

也许与流鼻血的经历有关,他后来得了鼻咽癌。转入301医院治疗期间,他打电话告诉我想吃家乡的饽饽。我买了一箱,又发了些海参送到了北京。他拉着我的手说,老弟,咱们有缘,我终归是要回蓬莱的。后来,医生建议其摘除一个眼球,避免肿瘤细胞扩散。老李爱面子,说那我怎么穿军装?坚决不同意。2016年深冬,他去世了。

我和原威海军分区副司令员张猛赶到昆明,参加了他的遗体告别仪式,阴阳两隔,也就转瞬之间,何其无助?老李终究还是没有回到蓬莱,夫人、儿子都在昆明,他就葬在了滇池边上的金宝山军魂园,其实他早已归属西南那片红土地。

丁酉年腊月二十六,也就是2018年2月12日,一大早鲁东大学的朋友发来微信,说是群里有消息,文学院一位退休教师夜里外出冻死了,好像是四川人,是不是你的老师?我一看感觉坏了,当年中文系的老教师,川籍仅余易朝志,这几年他的阿尔茨海默病日渐严重,难以自持,怕是凶讯。

我立刻拖着同学孙立国、宫本安赶到学校,结果不幸言中。头天半夜,夫人睡着后,易老师不知怎么光着脚靸着鞋跑了出去,身上只有内衣,一只鞋还丢在了楼梯口。他走得并不远,被发现时倒在了一辆三轮车旁,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们这座小城的深冬初春极为寒冷,然而易老师当年是上过朝鲜前线的,那里的气温他都挺过来了,看来年岁真的不饶人。

1949年底,易老师初三时就参加了解放军,入朝时为三兵团十二军三十四师一○二团卫生员,授衔时为少尉医助,驻地浙江金华。1957年作为“调干生”考入华东师大中文系,毕业后留校。1964年学生梅华毕业分到烟台师专,为了爱情他也从沪上追了过来,然而失之交臂。

易老师最大的遗憾是没当上教授,上世纪八十年代,著名文艺理论家钱谷融先生曾对其离开华东师大表示惋惜。在那个铅字不易的年代,其大学时期就发表过两篇论文,这也是他能够留在上海任教的重要原因。恢复职称评定后,他首批被评为讲师,不久成为副教授,之后就止步不前了。彼时职称评定名额有限,诸多原因,委屈了先生。

我小时候长期在四川生活,故而与易老师走得较近,学生时期常在他家蹭饭,遂成忘年交。易老师的独子远在国外,夫人张丹妮茫然无措。学校方面规定,这种事均由家属自理,丧仪只得由我挑头操持。

临近过年,诸事忙乱,然而还算有条不紊。其子刻日急返,旧时同事纷纷致哀,由于年事已高,大多未能与遗体告别,只有李慧志老师坚持送行。鲁大文学院书记张天波鼎力相助,请来了刚刚退休的刘焕阳副校长、李世惠教授,他们都是易老师的学生;我则找来了曾经的烟台外经贸局局长程显萃、著名作家矫健、远徙新加坡的王翠莲等,他们也是易老师的学生。腊月二十九上午,灵堂庄严肃穆,诸生送完易老师最后一程。

自然规律无法抗拒,谁也无力回天。生老病死见多了,许多事就看淡了,也不是十分悲伤,都是命中注定的。有的人生命短暂,然而短小精悍;有的人健康长寿,乃是上天赐福。无论长短,生命各有千秋,只要问心无愧,亦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我的这些朋友极其普通,老冷、老荆和吾师易老师,似乎没人给他们写悼词抑或生平,老李也是个普通的官,虽然会有那么几句话,很快也会随风飘去。

然而人们深深的怀念,也许可以算作送给故人永远的悼词,仿佛一首生命的赞歌,经常会在耳边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