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3日
潘云强
一
每看到芝罘湾广场,便想起它的前世今生。
芝罘湾是北方近现代重要的水产品交易地,也是中国北方著名的渔港。新中国成立后,芝罘湾广场原址是国有大型企业——烟台渔业公司安营扎寨之地。在西南河入海口处,即会西街东侧,是渔业公司下属的水产食品加工厂。院内有两座外表特殊、没有窗户的米黄色四方形单体建筑,是烟台市赫赫有名的两座冷库。其中一座建于1961年,是当时山东省内最大的冷库,名噪一时。1978年,比邻又建了一座姊妹库。这两座庞然大物,也成为那个年代芝罘湾的地标建筑之一。
我于上世纪80年代到渔业公司通信处机务组工作,上班地点就在现芝罘湾广场西南角的一栋二层小楼上。小楼位于十字路口,又靠近北马路,站在楼上便可窥见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我们机务组的任务是维修渔轮上的各类型电子器材,包括雷达、助渔导航及电台等。只要渔轮靠码头,我们就要登船,届时要从两个硕大冷库中间的小道穿过。那时渔轮捕鱼多在近外海,距离短,收港频,有时每天要走好几趟,次数多了,对冷库也算门儿清。冷库包铁的大木头门非常厚,门后还加了一层棉毡。打开后,一股白色气流从里边袅袅冒出,令人顿时寒意彻骨。在里边干活的职工叫冷藏工,即使是夏天,进冷库时,工人也要全副武装,不光要穿上厚厚的棉工作服,而且要绑上宽大的护膝。冷藏工里有一个姓岳的女工,她30岁左右,模样长得挺俊,但一穿上这套臃肿的工作服,娇小好看的身材便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了。
冬春为渔汛时节,也是冷库最忙的时候。此时,冷藏工要24小时待命,只要渔轮进港,卸下来的渔获要立即放进冷库。五冬六夏皆如此。春节更忙,冷库不光要应付归港卸货的渔轮,拉春节年货的也多在此时扎堆,他们之中以北京天津河北等地的最多,也有来自黑龙江的、内蒙古的,最远的是乌鲁木齐客商。那时没有冷藏运输车,大多数用的是保温大货车。本地人多用三轮车或者自行车自提,一时间加工厂门庭若市,热闹非凡。而大宗货物则从火车上走货。有一条铁路专线通到冷库后身。可以想见,这么多冷冻货物,在机械化程度不高的当时,一坨一坨从冷库提出来,其工作强度之大,可想而知。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渔业资源相对丰富,不用说大小黄鱼、带鱼等经济鱼类,就说渤海湾春捕大对虾,光渔业公司船队一年的产量就达到一两千吨以上,高峰时年产达四千四百余吨,仅此一项就够冷库装的。过去没有冷库,捕捞的新鲜渔获卖不完,大多制成盐干品。后来有了制冰厂,可进行冰鲜,但渔汛期往往也是渔获集中上岸的时候,处理不及,臭鱼时有发生。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大量鲭鱼上市,一时卖不了,又没有冷库可存,造成浪费的事件至今仍让人记忆犹新。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渔业资源逐渐减少,一些主要经济鱼类,包括渤海湾大对虾很难形成渔汛了。那一时期,渔业公司的主要捕捞产品为马面鲀,烟台百姓俗称扒皮狼,也叫皮匠鱼。马面鲀产量特大,渔船几个航次下来,冷库便告满。无奈,公司从经理到普通职工,也包括机关干部,一律放弃星期天,利用节假日及晚上休息时间,到加工厂理鱼车间加班。主要任务就是把马面鱼的那层厚皮扒除,内脏处理干净。
这活看似容易,实际又脏又累,而扒鱼皮又须有一定技巧。干活的人都有产量指标,完成了才能下班。我干了一个多星期,起先老完不成任务,旁边有几个年轻的制网厂女工看此情景,也许是可怜我,把她们处理好的鱼偷偷放进我筐里。加工好的鱼肉会立即传送到加工车间,制成烤鱼片,烟台渔业公司生产的烤鱼片以质地柔软、色泽金黄、口感鲜美而广受市场欢迎。
二
从加工厂再往东,一直到大关前街,一字排开的则是渔业公司船队大楼、公司机关楼。渔业公司注册地为会东街14号。再往东是各类渔需仓库、渔轮维修车间及其他后勤保障单位。码头从会西街到大关前街,长大约六七百米,与现在的芝罘湾码头大体相当。
渔业公司当时拥有近百艘渔轮,大多以四百及六百匹马力铁壳船为主。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又先后购置了几艘大型远洋渔轮,进入“兵强马壮”的时代,其他还有油轮、海上冷藏运输船、灯光船、拖船、挖泥船等。
冬春时节,渔港内的船最多。一部分是收港船,它们大都满载而归,尽早把船上的渔获卸下来是重中之重。收港渔轮不能直接靠码头岸壁,只能停泊在浮码头上。所谓浮码头,就是在木板下面绑上钢质巨型浮桶组成。为方便人上下船,浮码头与岸壁之间用木便桥连接。在浮码头一侧安装有自动卸鱼的传送带,这样,船傍上浮码头后,便可进行卸鱼作业。码头共有两条卸鱼浮码头,一次可供4条渔船同时卸鱼。即便如此,由于汛期时船只大多十天半月就收一次港,卸鱼需排队的事也屡有发生。
渔业公司有个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叫张汝栋,他既是全国劳动模范,也是省市级的劳动模范。他长年出海,有丰富的海上捕捞经验,加上人聪明,胆大心细,对渔场判断十分准确。他眼里像安了个探鱼仪一样,只要网一下,鱼基本没有跑,一网拉个满载,四五天一个航次是常有的事。卸下鱼的渔船也不能放松,俗话说“春汛一刻值千金”,时间就是金钱,鱼虾就是效益,船员们加班加点,忙于上冰、上水、加油及其他各种渔需物资,只为早一些出港。这一阶段,渔港往往呈现百船齐聚、帆樯林立的壮观场面,码头上灯火通明,昼夜无眠,绝对是渔港一景。
我们属于通信设备的维修人员,负责保证无线电台与对讲机通信的畅通无阻。应该讲,现在的通信,一部卫星电话就全部搞定了。但当时船上与陆地的通信还是靠无线电报。我们每天的工作是对收港船只进行全方位巡查,如果发现机器有毛病,小故障一般在船上就能解决,遇到元器件损坏或其他较大故障,要带回组里修,反正以不耽误船只出海生产为最高原则。渔汛旺季,由于船只穿梭往来,收港频繁,一个浮码头常常并排停泊三四条船。如果人要上最外边的船,无路可走,只能在风浪颠簸中连续翻越船舷,这很考验一个人的平衡能力。风浪大时,即使是久经考验的老船员,掉入海里亦不是新鲜事。不太熟悉的人在船上行走,被甲板堆的网具及设备绊倒、滑倒也是家常便饭,船上都是铁家伙,摔一次难保不见血。我这个人天生胆小,不敢冒险,基本没发生过什么惊险事。但我的好朋友、本组同事邢军波就没那么幸运了,我俩在一次上船安装电台天线时,因为滑,导致站在狭小舵楼上的他不小心一脚踏空,摔在船舷上,人事不省,送毓璜顶医院紧急抢救,才脱离危险。不过工作中也不总是这些艰苦沮丧之事,我们去船上时,朴实的船员会拿一种晾干的、脑袋上长有不少“尖细尖细”(烟台土话,非常细的意思)爪子的“鸟鱼兔子”给我们吃,这东西艮盈盈的,有的里边有籽,越嚼越鲜香。碰上对虾、螃蟹,我们的口福更大了。
说芝罘湾渔港“辣害”(烟台土话,厉害之意),不光因为它是中国渔业的一块风水宝地,在中国早期渔业占有一席之地,更因为她是改变中国渔业历史的地方:1985年,正是在芝罘湾,渔港码头锣鼓阵阵、彩旗飘舞,“烟远一号”奔赴白令海水域,这也是中国渔业人的足迹首次踏上浩淼的北太平洋,吹响了中国渔业向远洋进军的号角。这件事得到国内很多大型媒体关注,纷纷来烟台渔业公司报道此事,很令人自豪。同年,渔业公司又派出几艘船,奔赴福建马尾,参加中国水产总公司组织的首次远征西非海域的航程。也是在芝罘湾,我们的渔船不再只是具有单一的捕捞功能,所有的大型远洋渔轮同时也开天辟地地拥有了加工能力。捕捞上来的渔获,不必长途运输至陆地,渔轮就有加工车间,从而保证了水产品的质量。
三
还有一件事,也值得说道说道。芝罘湾广场,是烟台老字号渔市——公利市场所在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曾多次跟家里大人去公利市场买鱼。
公利市场距渔业公司不远,在一条巷子里。由于年代久远,只记得那是个简易的二层楼,上层有不少玻璃窗,每个窗户还有一个遮阳保温的木头支摘窗。商场的墙面有一些有广告性质的大字。一层和二层之间,外沿有遮挡雨水和阳光的檐子探出来。一楼的海产品大厅给人一种潮乎乎的感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鱼腥味。大厅地面是水泥的。到了下午,商场顾客少了,也快到收摊时间了,此时会有人拿一根自来水龙头,往地上不停地呲水。公利市场的门脸也与众不同,是半弧形的,由青砖发劵而成。那时,烟台人买鱼虾都认公利市场。
后来,不记得什么原因,这个外表简陋的市场被拆除了。不久,在西南河与北马路十字路口的西南侧,新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四层楼房的公利市场。这个公利市场与老市场不同,不卖新鲜鱼虾,一层柜台几乎全卖海米、蛤干、鱼干等干制品。这里销售的东西也杂,还卖衣服百货等物品。我在光国巷和大庙等地方先后住过,包括所在的工作单位,一直围绕芝罘湾广场一带打转转,因此常路过这儿。也怪,自从搬到新址后,市场生意一落千丈,一天不如一天。虽然当时已经实行改革开放,各单位包括市场内部实行了经济承包责任制,但仍难见起色。商场经理与我有一面之识,他也发愁。最终商场倒闭,楼也被拆除。
1998年,为响应百姓呼声,渔业公司在有关部门的规划和协调下,利用加工厂的闲置场地与厂房重新开办了渔市。也许是对烟台以渔兴市精神的传承,抑或是公利市场情结使然,新成立的市场被命名为“红利市场”。单位有了渔市,我每次下班都会习惯性地去逛一圈,看见合适的东西,就忍不住买上一些。其实不光是我,单位很多人都会开这样的玩笑:“自从咱单位办了渔市,兜里的钱明显见少。”市场生意确实红火,尽管加工厂内部挤出不少厂房,但仍不够用,结果连狭窄的会西街道路两侧也摆上了摊位。
市场刚开那会儿,会西街到海边这一截的西南河还没有加盖,又脏又黑的河水裸露在外,臭味很大,尽管如此,逛市场的人仍兴趣不减。应该讲,那时的红利市场,对活跃烟台市场经济、丰富百姓餐桌和菜篮子立下了汗马功劳,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2019年7月31日,又是一个烟台百姓难忘的日子,这一天,老红利市场正式关张停业,走完了它辉煌而短暂的历程。
新建的芝罘湾广场,典雅而大气,古朴又现代,功能更加齐备。漫步海边,欣赏着芝罘湾广场的美景,忆及这片土地的来路,还有那些难忘的人和事,心中仍倍感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