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2日
叶展韵
上世纪70年代中期,那时我还小,农村是大集体。我们村里一共分为4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建有一个饲养院饲养牲口,配备一名饲养员。我们家属于第三生产队,我们队的饲养员是荣二伯伯。
那时我七八岁,还没上学,我们“一把连”(指年岁相仿)的孩子十几个。秋天,村妇把生产队的花生摘下,把花生蔓送到饲养院垛起来留着喂牲口。每年的花生蔓能堆几个大垛,像房子那样高高的。花生蔓上难免会有“漏网之鱼”,或者还有一些秕花生,找这类花生吃,是我们这群孩子最大的乐趣。
荣二伯伯个子高高的,古铜色的脸庞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像一张破旧的渔网。他身材魁梧,犹如黑铁塔一般,嘴里一天到晚不离旱烟袋。荣二妈妈去世得早,荣二伯伯没有再娶,一个人拉扯着孩子过日子。他把一张长柄三叉镢叉在花生垛上,那是他扯花生蔓喂牲口时用的。他总是一顺一顺地往下扯,像刀切豆腐一样整齐。我们趁他不在场的时候,偷偷地用三叉镢东扯一些西扯一些,荣二伯伯一看到我们把花生垛搞得乱七八糟的,就会生气,大老远就大吼道:“你们这些小兔崽子,看我抓住了你们,黑夜不把你们绑在马桩上!”马桩就是拴马桩,拴马桩都是固定立在喂牲口的大石槽子旁边。
只要是荣二伯伯一吼,我们这群孩子就作鸟兽散,边跑边回头喊:“大马荣!大马荣!”这个“大马荣”是骂人的话,相当于“大马猴”一样。荣二伯伯边撵我们边装着恶狠狠的样子吼道:“小兔崽子,等我抓住你们再说!”但是每一次都是以我们跑得无影无踪而告终。我们都害怕被他捉到绑在拴马桩上夜里和牲口做伴,但是我发现荣二伯伯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有一次,我们正趴在花生垛上拣花生吃,荣二伯伯来了,我们撒腿就跑,可是邻家脚跛的秀艳妹妹没来得及跑掉,被荣二伯伯捉到了。怎么办?我们几个孩子迅速凑到一起商量对策,无论如何也要把秀艳妹妹救出来。我们悄悄地绕到饲养院的后窗,看到秀艳妹妹正坐在炕沿上吃花生饼。顿时,我们也都觉得饥肠辘辘,也不管有什么危险了,纷纷跑进了饲养院,问荣二伯伯要花生饼吃。荣二伯伯抚摸着我们的头,和蔼地问道:“再骂人不骂人了?”我们纷纷点头保证说:“不骂了。”荣二伯伯笑着说:“这还差不多。”只见他从花生饼垛上搬起一片圆圆的花生饼,操起斧头,三下五除二就把花生饼敲碎了,给我们每人一块。香喷喷的花生饼,温暖着我们的心。我们高兴极了。荣二伯伯看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嘴里不停地吐着圆圆的烟圈,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了,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转过年,麦季过后,我们这群孩子上了一年级。到了秋天,我们去帮助生产队秋收花生。我们小学生3个人一组,生产队安排一个社员,驾着牛、马或骡子,拉着犁在前面耕起花生,我们就在后面把耕起的花生拾起来,把泥土拍打掉,然后堆成堆,晒干后运回场院。晚饭后,我们到饲养院记工分。饲养院也是生产队的队部,每天晚上都聚满了人。有一次,荣二伯伯对我们几个小学生说:“你们怎么不来拣秕花生吃了?”我们几个都很羞愧。这时,带领我们干活的一位叔叔替我们解围道:“还能老长不大呀?”荣二伯伯笑了,在场的人笑了,我们也笑了。
后来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队里所有的财产都要进行拍卖,当然也包括荣二伯伯喂养的牛、马、驴、骡子等牲口。当时队里有一头小毛驴,全身灰灰的毛色,它的一条腿瘸了,不能干活了。有人主张杀掉分肉吃,荣二伯伯坚决不同意。他黑着脸,脸拉得老长,像谁欠他二百吊似的。他把那头瘸毛驴买了下来,牵回家精心饲养着。有时候他还会和小毛驴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仿佛小毛驴能听懂他的话一样。人们都说他傻,一头瘸腿的毛驴不值得养,但是荣二伯伯嘴里含着旱烟袋,声音沙哑地说:“它也是一条命啊!”几年后,瘸腿的小毛驴老死了,荣二伯伯和孩子们一起把它埋在自家地里的一棵果树下。真是没有想到,五大三粗的荣二伯伯也会有柔情似水的一面。
如今,荣二伯伯已故去多年了,但是旧时光中那些与荣二伯伯交织的过往,仍会像一幅幅图画时不时地闪现在我的脑海里,令我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