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2日
林春富/口述 刘甲凡/整理
我父亲去世好多年了,他活着的时候,每逢年关,无一例外,都要寻个话茬对孩子们念叨念叨姜洪保县长来我家那件事。
我父亲叫林洪璞,是我们村唯一一位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的老兵。他在部队里前后参加大小战斗26次,多次荣立战功,获得的军功章有十几枚。1954年,他复员还乡,之后就一直在村里参加农业生产。由于小时候家里穷,他没上过一天学,一个大字不识,在村里也没有担任过任何职务,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
1960年秋天,我们村的大食堂停办了,每个人只分得了50斤地瓜,再没有一丁点其它的粮食和副食品。“三年自然灾害”中最艰难的阶段开始了。
到了腊月廿三,这本是传统中的小年(祭灶日),是筹备年货的日子,可我们家不但没有多少吃的下锅,而且母亲手里一分钱也没有。看着我们姐弟四人面黄肌瘦、可怜巴巴的样子,父亲和母亲都落泪了。他们两个嘀咕了一阵子,母亲把衣柜打开了,从抽屉最里边拿出一个布包,“哗啦啦”一下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炕上,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十几枚父亲从部队带回来的奖章。
这些奖章我们都熟悉,父亲曾逐个为我们讲过其来历,其中说得最多的是那枚“渡江胜利纪念章”。父亲说,他当时在第三野战军第七兵团,1949年4月20日拂晓,部队在安徽芜湖开始渡江。他们乘坐的小木船刚到江心,就被一排炮弹掀翻了,船上的19个人全部落入水中。在冰冷的江水中,父亲拼尽全力往对岸游。就在精疲力尽的危急关头,从上游漂过来一块破碎的船板,他拼命向前游抓住了这块船板,才保住了性命。等他游到了长江对岸找到部队时,同班的战友有五六个都不见了。
父亲找来一方小手帕平放在炕上,把那些军功章一枚一枚仔细地放上去,又结结实实地系成一个小包,装进了大棉袄贴身的布兜里,用手使劲地捂一捂,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们问母亲,父亲这是要去干什么?这一问,母亲的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她哽咽着告诉我们,过年了要买一点东西,可是家里连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卖钱。据说父亲这些奖章含金量很高,到银行看看能不能换回一点钱,也好把这个年对付过去。我们心里都清楚,这些奖章都是父亲冒着枪林弹雨、九死一生用命换来的,平时他从来不让我们随便碰,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能走这一步的。
我们都眼巴巴地盼着父亲早点回家,能买回点东西让我们填饱“咕咕”叫的肚子。过了晌午,父亲空着手、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他告诉母亲,银行的工作人员看他拿着这么多奖章来卖,都惊呆了,连忙把行长叫了出来。行长把我父亲带到办公室,详细询问他要卖奖章的原因。行长听后深表同情,留下了我父亲的姓名和地址,表示要把此事汇报给上级,但奖章他们绝对不能收购。最后,行长自掏饭票,到伙房打了点饭让我父亲吃了,就让他回来了。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还都蜷缩在被窝里躺着,外面突然传来了“砰砰”的敲门声。父亲急忙披着衣服去开门。门一打开,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瘦高个的中年人,浑身上下落满了雪花,嘴里哈出的气把眉毛都冻成了一道细细的冰凌。没等我父亲开口,来人就自我介绍说他叫姜洪保,是牟平县政府的负责人。昨天听了银行负责人的汇报,县政府责成他登门探望一下对革命有贡献的老兵。
进屋后,他看到了我家的贫困境况,握着我父亲的手,一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最后,他告诉我父亲,因为这次全国受灾的范围太大,国家实在拿不出太多的钱物进行救济。不过,牟平县政府正在积极想办法,采取相应措施让大家渡过难关。
临走前,姜洪保从衣兜里掏出20元钱放在我父亲手里,说这是他自己的工资,算是一点心意吧。我父亲一听是他个人的工资,说什么也不收。两个人一直推让到大门口,姜洪保把那20元钱扔进大门里,一转身骑上自行车就走了。父亲用颤抖的手捡起钱,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当天早饭后,父亲到村支书那里打听后才得知,这个叫姜洪保的人是牟平县委副书记兼县长。他是乳山人,1939年就参加了革命,是出了名的亲民好干部。冯德英写小说《苦菜花》时,好多材料都是他亲自提供的。
到了腊月廿八,牟平县政府优抚革命军人的春节物资就发了下来。父亲兴高采烈,嘴里一个劲地念叨,政府没忘记我们,姜县长真是咱老百姓的好干部。
1961年一开春,政府调整了农村政策,部分土地下放、包产到户,每户庄稼人都分得了一块属于自家的土地,大伙儿的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再加上这一年风调雨顺,地里的庄稼大丰收,老百姓一下子都吃饱饭了。
到了“霜降”的前几天,我们一家人正在忙着往家里搬地瓜、晒地瓜干,谁也没有想到,姜县长和城关公社的两名干部又来到我家,说是来看看老百姓的收成怎么样。我父亲指着屋里屋外成堆的地瓜,告诉姜县长,村里家家户户的粮食都有富余。姜县长高兴地说:“我这个当县长的总算可以把悬着的心放到肚子里了。”
说话间到了1966年,姜洪保县长被安排到高陵公社一个村子接受劳动改造。我父亲知道这个消息后,心里难受得好几天吃不下、睡不好。胶东老农民的感情是最纯真、最善良、最朴实的,我父亲思考再三,就带了一点炒花生和熟地瓜干,走了30多里的山路去探望落难中的姜县长。
那个村的人听说居然有人前来探望“走资派”,就把我父亲带到“革命委员会”审查。没想到,我父亲这个平时老实巴交的老农民,这天还真是多了个心眼,临走时把那一包奖章揣在怀里。在他们村办公室,父亲把奖章掏出来放在桌子上,原原本本地对他们讲了自己和姜县长之间那段特殊交情。他们听后,立马改变了态度,让我父亲见到了住在生产队饲养院的姜县长。两人一见面,一句话没说,两双粗糙的大手就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到了分手的时候,姜县长摘下自己佩戴的“为人民服务”条形章,亲手戴在我父亲的胸口上。
过了些日子,父亲高兴地告诉我们,姜县长“站起来了”,被安排到威海市担任市委常委兼生产部的负责人。打那时开始,我父亲再没见到姜县长。可每逢年关,父亲总要找个话茬说道说道这件事。说的年头多了,孩子们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每次都会用这样一句话做结束语——姜县长他们都是共产党的好干部,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