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0日
牟民
我是一枚会说话的石子
梦里多次出现,少年时在水库里玩水,站在水边,拿薄薄的石片打水漂。同伴们比赛,看谁的石头漂得曲线多,漂得远,最理想的是飞到对岸,消失得看不见。可是练了多少次,石子再远,也逃不脱目光的捕捉,它终究会落进水底。不过,石子潇洒飞行的魅力,它的跳跃,它一次次贴近水面而又倔强地抬头升空,我铭刻在心。参加工作后,夜晚独坐星空下,仰望流星划过,我不免联想起玩过的打水漂。那颗流星划过天空的瞬间,我感受到它依然强大的冲击力,光柱边缘发出摩擦的火花,可见,它的发端力量的博大,它对生命的不舍和留恋。
无论大小、长短,存在的物质构筑一个生命气场,你来我往,熙熙攘攘,生动无比。
相对于它物,人作为一枚自然界的石子,从水的源头发出的刹那,到远方落定,长短不一的宿命,这与生俱来的悲叹,引发多少人的哀伤!但自由飞翔的巨大空间,潇洒飘逸的定格,充满了无限的不确定带来的魅力,又让无数人间来者豪情勃发,奔波于理想与现实的波澜壮阔中。
一个漂字,义符一片水,声符中的声母p似携一股气流,凝聚原始力量,破壁而出,强势地径直地射向水面,有些急不可耐地,灵动的身子如燕子点水,飘逸得得意忘形了。仿佛看到一个行走江湖的人,不停地奔波,与命运抗争,蜿蜒成一条生命的曲线,他虽然没有大起大落,没有雷霆万钧,只发出细微的身体摩擦之音,却也不失抗争之美。带起的水花,映射五彩之色,内有朝霞的鲜艳、夕阳的殷红,有云朵的洁白、草地的翠绿,有麦子的金黄、葡萄的紫意,照样引人瞩目,流淌在心。
我是命运手中的石子吗?命运是谁啊!我就是我自己的一枚石子,命运在我手里,在冲出温柔之乡的一刻,凭借母爱的力量和自身的顽强,在随时会被埋没的深潭上,我会自觉地飞起,落下,再飞起。短暂的高低如同水泡泡,一刹那的事儿,不值得沮丧或兴高采烈,多的是凄风苦雨,也间歇有阳光明媚,不悲不喜。
那是一个个少年时期的腾起,还是青年时的飞跃,抑或中年的拼搏,如今我掠过水面,正在仰望天空做最后一次空中漂飞,漂出精彩,做一个圆满的惊叹号,定格在水上。忘不了历经之路上,农办高中毕业,下乡务农两年,亦工亦农矿工四年,两次晕倒在掌子面上,三次高考,都高出分数线,前两次均因血压高落榜,三十多年从教,当过二十八年班主任,送过十八届毕业班,有风的阻隔、雨雪的骚扰,力气将尽。是内心的向往和专注,再凝聚一身力量,起落,再起落,既然出发了,那就不回头,也绝不停止,自然到头方为正道。
漂过,短暂的时空里,音响有些惭愧,可姿势却不失传统,虽然短暂,穿透时空的能量却是永在,那声音从远方来,停留沉淀,以充实以圆满,再次从我这里发出,它自会震动儿孙辈的耳膜,引起共鸣。我能听到外祖父参加八路军骑兵营,马蹄哒哒声,人马融为一体,犹如尖利的石头,在战场上飞行。直到晚年,断了左手的外祖父坐在门前,不时举起右手虚空劈下,虽然失去了大部分记忆,他依旧不忘刀劈鬼子头颅的刹那,那尖利的石子飞行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响着。嚓嚓,嚓嚓!外祖父喊着杀敌的痛快,精神矍铄地挺立腰板,仿佛回到了过去。我是受外祖父的影响吗?偶尔也会举起手,做个刀劈的动作,细细品味,是久远的声音传来,带起了我情不自禁的动作。我听到身为村干部的二等甲级伤残的父亲,提溜着一只胳膊,冬天雪地里,带领社员大整大寨田,提前两年粮食达到亩产八百斤,他伤残的胳臂被镐头震裂了伤疤,露出了骨头,可父亲去医院打上石膏,返回村里,继续如水上的石子漂飞。
我也是一枚水上漂飞的石子,漂过的足迹历历在目,想起来,浑身发颤,透过人海这面镜子,我看见了我的过去和未来。
我真的是一枚会说话的石子。
拥抱你所拥有的
一块石头落地,被泥土吃进了大半,同时它与泥土相融。它仰望土丘,却稳稳扎进土里,任凭车轮碾过。
土丘光了脑袋,痛恨自己的缺陷,欲钻天,风吹雨淋,慢慢隐于大地。石头不甘于沦落土丘,崭露头角,它虽然漂不起来,但照样在泥里飞行。
高山接纳草木,怀揣风云,不弃泥尘,不羞于自己的嶙峋,渐次耸立在高原。
小河哗哗流淌,不为低吟浅唱而自馁。
小草的小比起高大,何止不完美,简直是丑陋,它却不知这些烦人的词语。它只知道,它是一棵孤芳自赏的草,从春到秋,无论居何地,愉快地成长。
不甘屈服的燕雀,因为不知自己的缺陷,不完美,依然把不完美作为鸿鹄之志的条件,虽然受到苍鹰的讥讽,却并没停止自己的飞翔。
蝼蛄不晓春秋,夏虫不懂秋冬风霜雨雪,却能完美度过短暂的一生。
夏日月夜,睡不着的时候,我走向田地,走向那幽暗的深处,去静听夏虫歌唱。
走回时,我路过村东山坡下那幢低矮的泥屋,里面发出苍凉的咳嗽,似夜的沉重。一个九十岁的孤独老人,夏无液化气,冬无暖气,更没空调。火炕烟火仍然从墙壁里冒出,还使用着手压水泵,从井里取水。一天三餐,春夏馒头咸菜,秋冬地瓜饼子,除了在院子转悠,便是绕村子拾掇果农丢弃的树枝。可他比同龄人活得长久,除了耳朵聋,没有大病。他只有自己的世界,地头在哪里?他从不操那个心!
村干部让他搬到村里住,他说,这儿住着挺好。
孤独艰难那是别人的,他的可怜也是别人的。他也是一枚独特的石子,也在一条直线上飞,没有跳跃,平稳地如同不知升起还是落下。这是幸福还是不幸福?他拥抱的应该是满足吧?
他活得是不是无聊,都是自我感觉良好的外人在瞎操心。
飞向远方
我抚摸着屋后三搂粗的楸树。正是楸树开花季节,雪白的花朵挤开嫩绿的树叶,烂漫着枝头。树张开一道道皱纹,我摸到了里面的风雪;皱纹如嘴唇如眼睛,内藏上百年的记忆。树稳稳地站立,它从没有移动,只要不被人毁坏,它可以天长地久,即便枯了,也可生根发芽,再一次轮回。
我们不是树呀!我们脚下穿了鞋,不会生根,心又不安分,会指示双脚满世界游历。思想生了翅膀,不停地飞。飞呀飞呀,一枚石子,终究有落下的那一刻。
落下之前,有怎样的飞行姿势,有怎样的精彩纷呈?又有怎样的靓丽抑或丑陋的表演?大德大善大仁大义之钟灵毓秀,会把控自己的飞行,以自己的初心,改造世界,造福于人类;大奸大恶大邪大佞之人,也会掀起恶浪,倒着双脚回退。遗憾的是,上天不会给英雄更多时间的大寿,反而祸害千年,如秦桧等奸佞之辈往往得享天年。让人间的飞行多了不公、不平。
有这么一些大地上的脊梁,从飞起来的那一刻起,眼睛瞄向前方,心无旁骛,他们无暇顾及和思虑终极一事,只管勇往直前飞行。
石子啥时候落下?悠闲人,抑或被治病折磨之人,会不断地发问。母亲曾经找过几个盲人算命,问自己和老伴啥时候走?
盲人会模糊地回答:“老人家高寿呀,你临终时,有儿有女在跟前的。你老伴走时,身边无人。”可父亲九十五岁去世时,我们都在身边。于是九十四岁的母亲不再信命。她说,管它啥时候走,过去的,没有了,明儿不知是不是你的,只有眼前,活着就好。活一时赚一时。瓜熟蒂落,随它去。我惊异于没念过书的母亲,懂如此哲理。
风不停地刮过,发出嗖嗖之音,如空中飞行的石子,如带棱角的时间,它们掠过山河,掠过树木,消匿于远方。有的隐隐呜咽,有的高声嘹亮,有的狂暴横扫。它们落草于民间,洇于水中,催动一个个婴儿啼哭,哭声带起一枚枚不同的石子在水上飞行。
我当初是哪股风浸润的,我想叩问风。
波光粼粼的水上,我还在飞着,这是值得庆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