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历了五圣山防御战

——抗美援朝老兵赵福臣的生死记忆

2023年11月30日

抗美援朝老兵赵福臣

牟民 文/图

他要当立功的解放兵

第一次与老人见面,是在一年前。一位文友说,在栖霞东山向阳小区有一位离休伤残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他想找人给山东省《老干部之家》写写自己抗美援朝的经历,便找到我。

老人拄着拐,站在门口迎接我,虽然腿有残疾,但腰杆挺立,军人风度不减。

一进屋,墙壁上挂的电视正在播放热剧《跨过鸭绿江》,画面清晰,电视声音很小。老人说,我天天看,看过几十遍了。老人很健谈,没等我提起话题,他便说起战争年代的那些事。

老人叫赵福臣,离休前是栖霞市副食品公司干部,山东省莱阳市冯格庄镇冯格庄村人,生于1929年1月17日,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17岁那年,他到莱阳赶集,碰到路过的“顽八军”,一名军官见他长得高大,身体健壮,让他帮着背东西。等到了宿营地,便给他换上了军装,说:“你当‘国军’了!”他一听,知道上当了,哭喊着要回家。为了防止他逃跑,国民党兵捆绑了他的双手,逼着他跟着部队走了。

1949年5月,他在广州战役中被解放军俘虏,随即参加了解放军。对这段往事,老人很少跟人说,感觉脸上无光。老人跟我说,既然请你写我的经历,就不能躲避这段历史。其实,当国民党兵是被逼的,而参加解放军是我思想的一次解放,是心甘情愿的。俘虏兵参加解放军,那时候被称为解放兵,解放兵就要为祖国的解放而努力奋斗!老人说,那时他就下定决心要立功,用军功章来洗刷那一段灰暗的历史。

进入打冷炮阵地

入朝前他在15军,参加过两广战役、贵州剿匪。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后,他跟随部队于1951年3月18日入朝,隶属15军45师134团2营6连,在炮排任炮班班长,经过了大大小小多次战役。1952年5月13日至16日15军45师到五圣山接防26军。同年9月,他作为代理副排长和步兵张副排长带领20人,进入了海拔1000多米的五圣山前沿399.8阵地。

后来才知道,这是上甘岭防御战的前奏。在进入阵地前,他作为全团30名模范党团员中的一员,参加了全团战前动员会。团政委在会上告诉他们,敌人组织了四个半师,配备了八门口径240毫米的巨无霸榴弹炮,准备进攻元山和五圣山。在朝鲜西部的元山,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占有很大的优势,陆海空都能参战,而五圣山地势复杂,北面有60公里的开阔地,如果被敌人抢先占领了,便可以向北长驱直入,对我志愿军形成强大攻势,因此,五圣山成为双方必争之地。团政委告诉战士们,敌人有可能在五圣山摆开战场,跟我军对抗,我们要提前做好防御准备。

很快,一场惨烈的战斗就摆在了45师的面前。提起上甘岭战役前399.8阵地的打冷炮和打靶,老人思维敏捷,激情高昂,滔滔不绝。

挖坑道他救了8名战友

五圣山西南方有两个重要的防御阵地——399.8和凸凸头,399.8阵地对面是敌人的双山头阵地,双方距离只有100米,凸凸头阵地面对敌人275阵地。赵福臣带领20人进入399.8阵地后,发现26军早已在半山腰挖好了部分坑道,作为我军防御阵地。

因为志愿军没有制空权,没有远程火炮,如果没有坑道和完整的防御工事,在敌人重型火炮的打击下,即使占领了阵地也很难守住。所以,15军在秦基伟军长的指挥下,每占领一地,都修建起坚固的防御阵地,并寻机歼灭敌人。

之前挖好的坑道高2米,因为潮湿,就把炮弹箱子摆好,在上面铺上被子当做睡炕,一条坑道能住一个连的官兵。他们进入阵地后,除了打击敌人,还要继续扩展坑道。赵福臣带领6连两个炮班7个人从山头南边向北挖坑道,北边由5连两个炮班8个人向南挖,坑道挖通后,只留仅能通过一个人的洞口。当时正赶上下大雨,因为山体结构带沙层,渗透性很强,坑道里如下小雨。潮湿加上寒冷,战士们穿着棉衣都被冻得直打哆嗦。

当时,北面两个炮班带了木炭,正在烤火取暖。一名战士向他提议,可以去北面借点木炭。赵福臣点头同意,便从那个洞口爬过去,喊了半天话,竟没人答应,他便走过去拍了拍一位班长的肩膀,可是班长没有反应,赵福臣赶忙再拍,班长依然没有反应。赵福臣心想,坏了,坑道里空气不流通,烧木炭产生的烟火被阻塞,战友们一氧化碳中毒了。他马上打电话报告连长,连长立刻派来卫生员,将8个人搬到空气流通的地方,并做了紧急抢救,半个小时后,8个人醒了过来。当时要是发现晚了,8个人就中毒身亡了。连长立即给赵福臣请功,表彰他挽救了8名战友的生命。

399.8阵地一共20人,步兵班12人、一名副排长;一个炮班一门六〇迫击炮、一名班长、一名炮手、一名弹药手;机枪班一挺轻机枪、一名班长、一名机枪手、一名弹药手、一名报话员。赵福臣既是代理副排长又是炮班班长,面对敌人双山头阵地,他负责炮班打冷炮,步兵班打靶,伺机歼敌。5个月的打冷炮,赵福臣自己就打了500多发炮弹。

距离志愿军阵地100米的双山头阵地上的敌人,白天在阵地上晒太阳、打扑克,朝志愿军阵地方向大小便,十分骄狂。赵福臣瞅准机会,指挥机枪班班长,先用轻机枪朝双山头阵地上正在打扑克、晒太阳的敌人扫射(名曰打靶),一个转盘48发子弹打过去,敌人死伤几个,慌作一团,急忙进入掩体,等他们反应过来,向我们射击,我们的战士早已进入了坑道。

等敌人再次出来,赵福臣又指挥战友向敌人开火,敌人立即缩回去,如此反复,只要敌人露头他们就打。赵福臣还带领炮班,每天不定时地向双山头敌人阵地打炮。打了几天后,恼羞成怒的敌人开始向我们的阵地发射重炮。

他创造了近距离打迫击炮的奇迹

面对志愿军的灵活打击,敌人急红了眼。1952年9月下旬的一天,敌人开始向志愿军阵地发起攻击。

凌晨,在一阵重炮延伸射击后,一个营的敌人攻上来了,机枪班立即进入掩体,躲在掩体里先是向敌人扔手榴弹。赵福臣忽然发现阵地后面40米处偷袭上来一个班的敌人,便立即让机枪班封锁敌人,自己拿过六〇迫击炮,采用简便射击方式连发两枚炮弹,因为没有击中,他急忙装上长弹,长弹发射需要6个或8个药包引火,45度射角一般打1500米,75度射角最少打300米,可敌人只有40米,能打中吗?教科书上没有说这么短的距离可以发炮,教员也没有讲过。他稍作思考,决定仍然采用简便射击方式,调整适合的射角,用3个药包打出第3发。中了!中了!机枪班长告诉他,敌人一个班全部倒下。

此时,在阵地南面,被打退的敌人又冲了上来,机枪班躲在掩体里,等敌人靠近就扔手榴弹,一阵狂掷大杀伤力的甲种手榴弹,敌人又退到了山沟里。赵福臣突然发现敌人指挥所前有一面小红旗在摆动,指挥步兵进攻,他支起炮调整射角,朝着敌人指挥所打出3炮,敌人指挥所瞬间销声匿迹。没有了指挥,敌营乱了,他趁着敌人混乱之时,连发十几发炮弹,炮弹在敌人中间开花,死伤几十人。等敌人组织第3次进攻时,我们的步兵班、机枪班又是一阵狂掷手榴弹,一阵子弹连发,敌人只好撤退。反复几次,敌人大幅减员。此时,敌人集中在山下,赵福臣抓住时机,快速炮击,前后打出了20多发炮弹。

赵福臣他们连续打退了敌人5次进攻,敌人死伤众多。等战斗结束后,我军以一个人的伤亡,取得了消灭敌人一个营的胜利,战后连队给赵福臣请功,说他炮击消灭了70多名敌人。后来赵福臣受到上级嘉奖并被上报记一大功(相当于评功的二等功)。几天后,他到团里介绍经验,说明如何运用简便射击,能在40米的距离一炮消灭敌人一个班,要知道在如此短距离炮击,弄不好会打到自己的阵地上。他能够及时打掉敌人指挥所,连续炮击,且炮炮命中目标,的确是一个奇迹。

受伤爬行300米,躲过敌人封锁区

此后,敌人开始疯狂报复,用重炮往志愿军阵地密集轰炸,隆隆的炮声和爆炸声冲击着战士们的耳鼓,坑道中点燃的拇指粗的灯芯,平日里你使劲吹都吹不灭,如今在炮击后掀起的气浪的震动下瞬间熄灭。

坑道照明,隔几步有一个煤油碗,用棉花捻起拇指粗的灯芯,点燃后,尽管亮堂,却冒出浓黑的油烟。坑道里潮湿,空气稀薄,满坑道弥漫着油烟,长时间待在里面,嗓子被熏得难受,咳出的痰都是黑色的。赵福臣说,他之前从未得过气管炎,但战后却留下了气管炎的毛病。

面对美军的狂轰滥炸,志愿军机动灵活地与其对抗,当美军松懈时,就主动出击,向敌人打几炮,然后躲进坑道。为了不让敌人毁坏迫击炮,炮班的战士射击后,会带炮返回,这样动作稍慢,就会造成伤亡。有一次,一名炮班班长为保护迫击炮,动作慢了一点,就被美军发射的炮弹炸断了左腿。15军军长秦基伟告诉前线将士,不要顾及武器,保护生命为上。炮没有了,后勤部门会立即补上,人没有了,阵地就丢了。

9月底,赵福臣外出观察地形,忽然美军向我方阵地发射重炮,一发炮弹落在距他5米远的地方。就在他卧倒的瞬间,一块半尺长的炮弹皮击中了他的左大腿。由于敌人的炮火封锁很严,连里派出接他的人都不能靠前。连长很着急,赵福臣请示连长后,自己爬行了300米,躲过了敌人的炮火封锁区。等爬到我方阵地时,连长立即派两名战士护送他到后方医院,医生检查后发现,炮弹皮位于两条筋之间,稍有不慎便会伤及筋骨,造成左大腿废掉或者瘫痪。经请示,他被送回国内治疗。

后来他才知道,他经历的5个月的打冷炮和打靶,是上甘岭战役的前奏,惨烈的上甘岭防御战不久后便开始了。

老人几乎是一口气说完了这段战事,我被深深地打动了。沉默片刻后,老人拿出一个紫色的盒子,里面有十几枚军功章、抗美援朝纪念册,还有迫击炮简明射表、60mm迫击炮弹使用说明。问及老人身体,他说没啥大病,只是腿部的伤疤时常隐隐作疼,“现在要我上前线,打迫击炮我还是一把好手。”

不知不觉聊了两个小时,怕耽误老人休息,给老人拍照后,我赶紧告辞。临别时,我衷心祝愿94岁的老人幸福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