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27日
赵寿彰
1971年仲夏,我所在的连里举行了一次特别支委会。
说特别,是因为会是专门为排长杨海成和我召开的。说白了,就是一次“挨呲”的会。会由党支部书记牛会吉主持。牛是一介书生,鼻梁上架一副眼镜,人长得细细瘦瘦的,嘴有点地包天。他原是洛阳步兵学校的政治教员,因“文革”学校停止上课,他便主动要求下基层部队,被分配到我连担任指导员。
先说一下排长老杨“挨呲”的原由:有战士反映,他搞特殊。吃饭时,他时不时自己或打发别人去炊事班拿大葱。
说老杨拿大葱,确有此事,我也亲眼所见。老杨是临沂人,临沂人爱吃煎饼卷大葱是不争的事实。他看见大葱,像猫见了腥似的,即使不夜不晌也不到饭点,他也会毫不犹豫拿过一根,麻利地把葱皮一剥,裸露出细嫩多汁的葱白,再把葱头上的死叶黄叶胡乱揪吧揪吧,放进嘴里,咔嚓咔嚓就吃下去,根本不嫌辣不嫌脏。我们部队在临沂城驻防时,有一天,乡下老家来了他的几个发小,什么肴也没有,只靠几棵大葱,就喝光了一瓶老白干。
发言时,老杨承认了自己拿葱的事实。又说出了另外一件事情:前几日,他的一个要好的中学同学到军营找他,他因种种原因,没去机关小灶自己掏钱请同学,而是让炊事班小张利用空闲时间替他做了一盘芹菜炒肉、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老杨只有初中文化程度,让他搞军事训练没得说,如同武松打虎里所讲的那只吊睛白额大虫,那是挟风带雨。可让他说话,那真是逼鸭子上架,说得是结结巴巴,根本不成套。他请同学吃饭的事情大家本不知道,现在他自己抖搂出来了,从中可看出他态度之诚恳、改正错误之决心。
和老杨的拿大葱相比,我的故事简直可以算是一个漂亮的文学脚本:我与老杨一样,都是两个月之前下的干部任命。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提拔。我1968年入伍,从列兵干起,入团,入党,思想要求进步,工作也是一步一个脚印,样样走在前。提干不但是对我当兵三年以来工作的肯定,重要的是从战士到干部的身份转变。这事带给我的心理冲击可想而知。我将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写信告诉了父母。独生儿子有了出息,父母比我还高兴。他们迅速把这一消息在熟人中广而告之,并邀请一众亲朋好友来我家,父亲亲自掌勺,以示庆贺。
那时候,也是手表、自行车、缝纫机“三大件”最火的时候,父母认为儿子当了干部,应该有块手表才对。于是,两位节俭了一辈子的老人又做了平生最奢侈的决定:为我买一块手表。手表是当时市面上的紧俏货,分国产和进口两种,当时最有名的国产手表是上海出的,120元一块。外国的以瑞士表为主。买手表需要票证,而买进口的还需要外汇券。父母想,买就要买块好的。他们托人操持了外汇券,当时的海员俱乐部位于海港路与北马路十字路口的西南侧,那儿有一个不大的外汇商店,卖两种牌子的手表,分别为欧米伽和英纳格,欧米伽185元一块,英纳格225元。父母为我买了块英纳格手表。另外,还为我买了一双上海产的正宗牛皮三接头皮鞋,那是当时最时尚的皮鞋之一。后来我才知道,父母为我置办的这两个物件,几乎花光了当时家中所有的积蓄。大姐趁出差的机会,把东西捎给了我。
按当时野战部队的规定,干部可以戴手表,战士不允许。我是刚刚走上干部岗位,急三火四地戴上手表,而且是价格不菲的外国货,多少有贪图虚荣之嫌。但买也买来了,不戴又不甘心,心里发痒。我不敢戴在手腕上,而是撸到小胳膊上,并刻意用衣袖遮住。我一般不在外人面前看时间。周围无人时,才急忙撸起衣袖看一看。尽管我小心谨慎,但还是被发现了,传到连队领导耳朵里。
牛指导虽然来到我连时间不长,但他对人的心理颇有研究,心也很细。他认为拿大葱、戴手表虽然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却反映人的心理变化,要认真对待。特别对于新干部,要让他们知道分寸,看见自己脖子后那些看不见的灰,这样才能保护他们,有利于他们今后的成长。因此,他主动提出召开这次以批评与自我批评为主的支委会。
会上,支部委员纷纷发言,谈了自己的看法,总的意思是,既然大家有反映,就要本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原则,以实际行动和努力工作,挽回在群众中的负面影响。最后是牛指导员发言,他从理论上分析了特权思想、享乐主义对工作和个人成长带来的危害。他说有问题不要紧,重要的是我们要有与问题作斗争的勇气。很多事情都是从小事积累的,因此我们一定要从小处着眼,防微杜渐,严格要求自己。只有这样,才能经得住各种诱惑,在大是大非面前站稳立场,守住底线。牛指导不愧是政治教员,说起话来有理有据,春风化雨,我们听来也心悦诚服。三年后,洛阳步兵学校恢复教学,他被调了回去,后来成了一名教授。
后来,我与老杨转业至地方工作。那次特别支委会,对我们的人生一直有着重要的指导与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