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刚

见过百岁老人，鲜见百岁老兵。老兵于国基，生于1921年2月，恰103虚岁；入党时间1949年9月，至今已74周年，福山区门楼镇南涂山人。

第一眼看到于国基时，他坐在椅子上，俯首看书，高度的老花镜遮住了半张脸，脸几乎贴到了书的页面上。老人觉察不到我的来访，因为耳背，几乎失聪。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那专注的神态，没有百岁老人的沧桑，相反，一幅淡定、优雅的不老画面，定格在我采访的开端。

老人看的那本书，是英国前首相丘吉尔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老人看的是一本厚厚的大书，而在我的眼里，老人就是一本厚厚的大书。

采访当日，幸亏有于国基的孙女婿孙全在场，他全程给我做“翻译”。我亲切地称孙全为“姐夫”。

于国基少年时家境殷实，是个大户人家，兄弟五人，上过私塾，有文化。1938年2月3日，日军占领烟台。迫于无奈，第二年于国基到了大连，跟着二哥做买卖，那年他18周岁。

从1939年到1948年入伍前，于国基先后在大连市兴源昌代理店、沈阳市聚源五金行、沈阳市义成五金行、天津市裕隆五金行干过。

据档案记载，1947年11月，于国基在沈阳失业，生活无着，被迫在国民党占领的沈阳市守备纵队当了差。1948年11月2日沈阳市解放，于国基被改编为解放军第38军炮兵营五连战士。

那一天，成了于国基一生的重要转折点。

因为念过私塾，又经过商，于国基头脑聪明，在改编后被挑选到东北的炮兵学校接受培训。那所学校，就是如今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炮兵学院的前身。

据于国基讲，当时的解放军还是“小米加步枪”，少量的野炮、迫击炮、山炮是抗战的战利品和缴获国民党军队的。

炮兵学校的教官是战后俘虏或投降的日本兵，不会讲中国话，在东北生活多年的于国基就成了“翻译”。同时，于国基还顺利地掌握了炮兵的理论知识和实地观测技术，为日后成为一名炮兵观测员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948年11月，东北野战军第1纵队改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8军，组建了炮兵、工兵和汽车兵部队。于国基随部队入关，参加了平津战役，成长为一名英勇善战的解放军战士。

1949年1月14日，解放军以强大的兵力发起对天津的总攻。时值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但38军的官兵热情高涨。

为攻城步兵打开通道，炮兵是先行军。因为于国基曾经在天津经商，对天津城的布局比较熟悉，为了能提前赶到阵地，部队听从了于国基的建议，抄近路直插过去，可没想到一段结冰的河面挡住了去路。当时的炮是用骡马拉的，骡马在冰面上难以前行，于国基带头把棉袄脱下来绑在骡马的蹄子上，保证了行军的速度，火炮如期抵达集结地，构筑了火炮阵地。

由于组织严密，充分发挥了炮兵的威力，成功地压制住了敌人的炮火，有效地支援了步兵进攻。解放军用了29个小时就攻克了天津，歼灭固守天津的国民党军共计13万人，俘虏了天津警备司令陈长捷。

于国基骄傲地说，他所在的炮兵营攻打天津的第一炮就是他打响的。

从改编到培训、从秘密入关到战前筹备、战中指挥、战后布控，于国基耳闻目睹、亲身经历。经过战火的洗礼，于国基迅速成长，同时也坚定了他对共产党的忠诚和信仰，入党申请书就是在天津战役后递交的。

打下天津后，38军转入休整期。就在这年春节前，于国基经历了一次奇遇。

天津解放后没几天，于国基竟然在街头与在天津做买卖的福山老乡撞了个满怀。不期而遇的小伙伴，一眼就认出了于国基，“你当解放军了？老家人到处在找你，都以为你被国民党或者土匪给杀害了……”

闻听此言，于国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如雨下。“我对不住家里人，对不住莲英和孩子……”莲英是于国基的妻子，这位福山集贤寺卫家的大小姐知情达理。他嘱咐老乡：“你过年回家，一定转告我娘和莲英，我没有死，将跟随部队打败国民党，等全国解放了，一定回家……”

因为这次奇遇，家里人得知于国基不仅活着，而且还当了解放军，不禁喜出望外，全家人都在默默地盼望着重逢的那一天，他参加解放军也成了6岁儿子“炫耀”的资本。

1949年春天，于国基随38军一路南下，消灭国民党残余势力、清除土匪。从河北到河南，翻越大别山，渡过长江，解放武汉，进入长沙，后经云南、广西，一直打到海南岛，参加了宣沙、广西、滇南等战役，转战大半个中国。从1949年4月到1950年4月，于国基立大功三次、小功四次。

久经战火淬炼和考验，于国基握起右手，在党旗下郑重宣誓，时间定格在1949年9月，地点在长沙，入党介绍人是38军114师山炮营五连的李灿锡、陈大文。

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美国派飞机轰炸朝鲜、轰炸我东北边境城市，并派海军第七舰队进驻台湾海峡，阻止解放台湾。

唇亡齿寒，为了支援朝鲜，也为了保卫我国东北的安全，1950年7月13日，中央军委抽调四野13兵团的四个军及其他部队组建了东北边防军。1950年9月，于国基以38军炮兵的身份，从南京坐上了开往东北的专列。

据于国基讲，到达辑安（今集安）后，大家才得知此行的目的是为抗美援朝做准备。

在东北集训期间，有一次他被派到烟台调集、搬运大炮等武器。这段短暂的经历，让他内心波澜翻滚，直触心灵深处。

当时于国基接到命令后，部队得知他老家是福山的，便通知了当地政府，家属可以与于国基见面。村干部第一时间就将消息告知了于国基的妻子卫莲英，这是妻子第二次听到他的确切信息。

心花怒放的妻子没有耽搁，领着儿子风尘仆仆地赶到烟台。没想到娘俩赶到时，于国基与战友刚刚离开烟台直奔大连。就在家门口，近在咫尺，见面却变得遥不可及。

为了见他一面，妻子领着孩子一路追到大连。可赶到大连时，驻军代表又告知她，于国基即将跨过鸭绿江赴朝作战，当妻子赶到鸭绿江畔时，于国基已随13兵团从辑安跨过鸭绿江进入朝鲜了。又一次擦肩而过，希望瞬间变成失望。

因为是炮兵观测员，于国基所在的部队早已秘密进入了朝鲜，实地观察、测量海拔、绘制地图，为占领制高点做好战前准备。

隔江相望，于国基的妻子嚎啕大哭，声音淹没在涛涛的江水中。小小的儿子则傻傻地站着，有些不知所措。

当我采访于国基的大儿子于诗堂时，已近80岁的他说：“只记得妈妈的哭声，还有解放军的大卡车，车皮上满是黄土……”

而此时的于国基丝毫不晓得妻子在一路追随。

如今，于国基五世同堂，但是他的身边早已没有了妻子的陪伴，她已经去世30余年了。

30年来，于国基没有再婚，独自一人生活，就是对那段情感的守候。

五

于国基1950年10月首批入朝参战，直到1953年7月停战后回国，可以说经历了抗美援朝战争的全过程。

档案中记载：于国基，志愿军三十八军一一四师炮团二营五连，炮兵观测员、副班长，作战七次，立功两次，负伤一次，残废等次三等乙级。

正如影片《志愿军：雄兵出击》围绕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打响的第一、第二次战役展开的一样，于国基记忆如初。

38军入朝第一次战役，开局不利，在执行穿插任务中，错失战机，放跑了美骑1师5团。在1950年11月13日召开的会议上，梁兴初军长被彭总点名，严厉批评。

知耻而后勇，在第二次战役中，38军在梁兴初的指挥下，担负关键的穿插重任，此役一举扭转了整个朝鲜战局，也使该军名扬天下。彭总在嘉奖电报的最后，亲笔写下“第38军万岁！”从此，“万岁军”名扬四海。

于国基讲到“万岁军”时眼神放光，语调明显高出几个分贝，还特意加重了语气：“38军，那是王牌中的王牌！”

于国基随同38军参加了抗美援朝第一至第四次战役，在飞虎山、松骨峰、清川江畔、龙源里、汉江南岸等地，打得“联合国军”的美军、南朝鲜军、土耳其旅、印度营等闻风丧胆。至1951年6月10日，中朝军队把美国侵略军从鸭绿江边赶回到“三八线”附近，收复了朝鲜北部广大土地，为这场反侵略战争的胜利奠定了基础。

自此以后，一直到1953年7月27日，抗美援朝转入防御阶段，以阵地战为主，边打边谈，以打促谈。于国基说，那时志愿军的武器装备明显改善，拥有了苏式大炮等重武器，炮兵部队屡建奇功，中朝军队在横贯朝鲜的250公里的战线上，构筑了坚固的纵深防御阵地，先后粉碎了敌军多次重点进攻，取得了反“绞杀战”、反细菌战和反登陆战的胜利，迫使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在停战协议上签字。

讲到汉江阻击战时，于国基格外激动，“那是38军最惨烈的一次战斗，为了坚守350.3高地，114师一个营的战士激战7天7夜，歼敌680人。当增援部队赶到时，全营仅有两名伤痕累累的战士依然顽强地坚守在阵地上……”讲到这里，于国基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们炮兵观测员，在战场上走到哪里都是受到保护的，我能活下来，是战友们用牺牲换来的……”

见于国基如此激动，“姐夫”接过话头，示意老人不要讲了。“姐夫”补充说：“在一次战斗中，看到战友们纷纷倒下，老人端起机枪就向敌人扫射，被连长一脚踹倒说：‘你是师部炮兵营的眼睛，没有你我们都是瞎子……你要是牺牲了，我们怎么办’。”

是的，在那个年代，炮兵观测员就是炮兵的耳目，保护不好他们，就没有精准的测距和定位，真的就像那位连长说的“没有你，我们都是瞎子”。

尽管受到保护，但在战斗中炮弹是不长眼睛的，于国基的左手虎口处还是被弹片击穿。由于没能及时取出，弹片一直留在于国基身上，陪伴着老人共同生活了70多年。

“这块弹片会跑，原来在虎口处，现在跑到手背上了。”于国基诙谐地指着手背说，“它从朝鲜战场上就跟着我，看来要跟我一辈子了。”

……

1955年1月25日，于国基复员，他的军旅生涯画上了句号。

历史会永远记住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定》在板门店签署，英雄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用一场震撼世界的胜利，拼来了河山无恙，拼来了家国安宁。

向“最可爱的人”致敬！

向103岁老兵于国基致敬——

千里江山脚下行，乌云散尽见光明。

弃商改写小家志，入伍歌吟大道情。

愧对发妻疏远匿，岂容炮火漫延生。

丹心铁骨英雄汉，百岁传奇一炮兵。